第17章

沒有人告訴她,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


她隻走錯一次,就弄丟了檀寧,害死了柳娘。


她要如何彌補?如何才能救回檀寧?


琉玉站在夢魘的大霧中,看不見任何方向,隻感覺到死亡的氣息在不斷逼近。


——她不能死。


爹爹不可能與邪魔勾結。


她不允許陰山氏蒙著冤屈而死,更不允許自己死在仇人之前。


琉玉呼吸劇烈起伏,如溺水者掙扎。


“琉玉。”


質地低沉的嗓音在耳邊乍響。


“琉玉,醒醒。”


霧中漂浮的身軀好像抵著堅實厚重的石壁,讓漂浮不定的靈魂有了實感。


琉玉很慢地睜開眼,意識到外面天亮了。


但光線並不刺目,因為她此刻似乎被包裹在什麼人的懷裡,睜開眼隻看到布滿疤痕的薄肌。


她的額頭緊貼在上面,觸感柔軟又緊實。


琉玉意識回籠,緩緩抬頭,對上一張下颌微紅的冷峻面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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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臉……誰幹的?”


“你覺得呢?”


被一巴掌打醒的墨麟帶著幾分未睡醒的困倦,但垂眸間懷中少女臉上淚痕縱橫,眼尾鼻尖泛著輕紅,不見平日的張揚驕矜,倒讓他憶起新婚那夜她忍著疼卻硬是要掌握主動權的倔強模樣。


那點被打醒的不滿頃刻煙消雲散。


他看了眼被眼淚浸湿的衣襟,問:


“你夢見什麼了,又是打……又是哭的。”


琉玉垂眸一看,這才發現自己不知為何又莫名其妙地跑得墨麟懷裡,不僅手腳並用地將他死死纏住,還貼在他身上哭得人家衣服都湿透了。


……簡直邪門。


以前她從來不會這樣。


別說靠著他睡覺,她一向都是用完他就想讓他回自己的宮室去睡的人。


琉玉神色鎮定地起身,不僅將心中那點慌亂完美掩蓋,還倒打一耙:


“夢見被蛇纏住,嚇到了,你反省一下。”


墨麟:“……”


原本隻是隨口扯的借口,但說完琉玉瞥了一眼,見他眸色沉鬱,像是真將她的話聽進去了一樣,於是湊上前歪頭瞧他。


“騙你的啦,你當真了?”


“……”


“跟你沒關系,我自己做噩夢而已。”


墨麟掀起眼簾,定定望入她眼中。


若是她真的,那麼難以接受自己,甚至厭惡到會做噩夢的程度,其實,分房也不是不……


那兩個字卡在喉間,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好在琉玉也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她很快便起身離床,召女使入內替她梳洗。


朝食也很快送了進來。


“這是今日的玉蟬羹、蓮房魚包、蜜煎金橘、山海兜……”


朝暝一邊報菜名,一邊遞上折子。


“這是柳夫人派人送來的,小姐想要的東西。”


算算時間,這還不到三日。


柳娘不愧是她娘帶出來的,辦事效率著實不錯。


墨麟瞥了一眼:“名冊?”


“是陰山氏在妖鬼長城附近的各處據點的名冊。”


算得上機密的一份情報,就這樣在桌上攤開,從墨麟的角度,其實隻需兩眼便可看得清清楚楚。


她好像,真的很信任他。


意識到這一點,墨麟握住筷子的手指一緊,忽而間生出一種無所適從之感。


……為什麼?


陰山琉玉自信自傲,絕不是會輕易給出信任之人。


卻對他如此不設防備。


即便是合作,按照她從前的行事作風,也是說七分,做五分,一定會給自己留下餘地。


墨麟望著少女專心翻閱名冊的模樣,心緒起伏,凝成不可言說的幽深貪欲。


她若從沒正眼看過他,倒也罷了。


但她這樣一點一點,不斷地縱容他,終有一日,他的野心會越來越大。


琉玉並未注意到他的審視,目光逡巡,掃過一個個據點的詳細資料。


大晁的勢力想要滲透進九幽,必定會穿過妖鬼長城這道防線,陰山氏的生意遍及大晁,不管是哪家在妖鬼長城附近有動作,底下的據點都會覺察到風吹草動。


聯絡據點,斬斷這些外部滲透的勢力,她才能放心掌握九幽的力量,反過來朝大晁滲透。


忽然。


琉玉的視線定在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名字上。


燕無恕。


琉玉在墨麟那邊的豬蹄湯裡夾了一筷子,眉梢微挑,突然想起到底在何處聽過這名字。


……這不是前世恨海情天地來殺她,結果被她一口咬死了的倒霉蛋嗎?


第14章


“這個人有問題?”


見琉玉一直盯著那名冊上的某個名字,原本就一直分神在觀察她的墨麟開口問了一句。


“一點小問題,”琉玉託著腮,指尖在那個名字上輕敲,“不過就是……差點死在他手裡而已。”


其實並不是差點。


前世的琉玉潛入仙都玉京,在九方彰華的婚宴上搶走檀寧,逃至霧影山處被成百上千的世族子弟圍剿,那個最後給她致命一擊的,正是燕無恕。


對面的妖鬼之主驀地抬眸。


朝暝原本還在死死盯著那碗絕對不該出現在這張桌上的豬蹄湯,聽到琉玉的這句話,也猛然扭頭看她。


就連朝鳶也突然從窗外翻身倒吊出現。


垂下的兩束發辮在半空晃晃悠悠,一副隨時準備開殺的肅然模樣。


除了在靈雍學宮的時間外,琉玉基本上與他們形影不離,朝暝他們能想到的,也隻能是她在靈雍學宮內出的事。


可他姓燕。


大晁世族皆是復姓,唯有世族才能進入靈雍學宮。


“燕無恕……燕無恕……”


朝暝念叨著這個名字,忽而回憶起什麼,偏頭看向朝鳶尋求認同。


“幾年前,三爺讓我們交給小姐,讓小姐遞去姬彧先生面前的,是不是就是這個人的名帖?”


朝鳶茫然眨眼。


琉玉竟也完全不記得這件事。


見兩人都一頭霧水,朝暝解釋道:


“您忘啦?應該是三年前,三爺說仙道院的陰先生推舉了一個很有天賦的好苗子,他親自寫了名帖,讓您代為轉交給宮正姬彧先生,有了陰山氏的名帖,即便不是世族出身,也能入靈雍學宮的闢月宮修行。”


時隔太多年,琉玉在百年記憶中細細翻檢,才隱約記起這樁事的輪廓。


朝暝口中的三爺,指的是琉玉的三叔陰山岐。


陰山氏的男丁,十之八九都是徒有漂亮皮囊的繡花枕頭,自南宮鏡撐起陰山氏的門楣後,便著意從陰山氏底下的塢堡田莊裡擢選有才幹的庶人,為此還建立了仙道院。


與靈雍學宮相反,仙道院隻收佃戶奴僕出身的學子。


南宮鏡安排了陰山氏的直系家臣——陰氏一族作為仙道院的先生,從這些出身不佳的學子中選拔出有天賦的好苗子,結業之後,大部分會四散在陰山氏的田莊鋪子上擔任要職。


也有極其出類拔萃的,便會被陰山氏推舉入靈雍學宮。


隻要進入靈雍學宮,那就等於一腳踩在了青雲梯上,有了入朝拜官的機會。


哪怕隻是濁官之列,也與底下的庶人不再是同一個階層,此後幾代人若爭氣些,甚至有躋身世族之列的可能性。


燕無恕……竟然是從陰山氏的仙道院裡被推舉上來的。


琉玉將這話在心頭咀嚼了一遍,頗覺命運荒誕。


“不記得,”琉玉重新拿起筷子,雲淡風輕地給自己夾了一塊滷牛肉,“若連這等小人物也要記住,我在靈雍學宮也不必做別的事了。”


朝暝簡直想用眼神搶走琉玉的筷子。


偏偏琉玉壓根沒注意到朝暝的神色,還抬頭對山魈來了一句:


“這道做得不錯。”


讓琉玉想到曾經藏身於西境虞淵內的一處破廟裡的日子。


那時城中世族得到消息,派了私兵滿城追捕她,琉玉不敢現身,躲在破廟後的地窖裡喝了整整十日的米湯,餓得睡著了在夢裡都想吃點有鹹淡味的肉。


對面的山魈龇著牙,得意得原形畢露,身後尾巴直勾勾往房梁上翹。


看見沒,他們家小姐就是更愛吃九幽的飯菜!


不枉他卯時三刻就起床盯著膳房準備,就連明日的菜譜他都想好了,準保讓大小姐吃得滿意!


朝暝看著山魈被誇得紅光滿面的模樣,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正當山魈扭頭等著被自家尊主誇時,卻發現尊主盯著對面的少女,唇畔勾起一個略帶譏意的弧度。


“大小姐日理萬機,眾星拱月,記不清的確很正常。”


琉玉咬著筷子,總覺得他這話裡有些陰陽怪氣的意味。


但他很快又道:


“能威脅到你的性命,以他的出身來說,的確有些本事,隻是提醒你一句,別因為他有本事就太縱容,否則對他對你們家都不是件好事。”


“忍不制則下上,小不除則大誅,我明白。”


墨麟抬眸瞧了她一眼。


知書識禮的大小姐就是不一樣,同樣的道理從她口中說出,好像都要深刻三分。


“而且——”琉玉放下擦嘴的絹帕,抬頭衝他道,“他算什麼有本事,跟你比起來差多了。”


此話落地,墨麟手裡的筷子僵了僵。


分明聽得清楚,但他還是忍不住在心裡將琉玉的這一句,放在心頭翻來覆去地念了幾遍。


琉玉想到墨麟在贈她的山鬼龍鈴裡封入的那道勢。


她炁海未損的巔峰時期,其實也能做到將自身的勢封入法器的程度,但琉玉暗自比較了一下,她的勢和前世墨麟留在山鬼龍鈴裡的那道勢,還是略輸一截。


不過她年紀比他小得多,輸點也不丟人,他在自己這個年紀,還未必有她厲害呢。


“……那你下一步是怎麼打算的?”


對面的妖鬼之主掩住心緒起伏,語調平淡。


“唔……我有些想法,得親自去這幾個據點一趟才能確定,”琉玉想了想,“朝鳶朝暝太顯眼了,我從你身邊挑一兩個可靠的同行就好。”


山魈朝身旁尊主瞥去一眼。


其實認真來說,琉玉在九幽的身份類似於質子,不能輕易離開九幽。


但他很快聽到尊主毫不猶豫答:


“好。”


“之後可能還會找你借更多人,不過不會讓你吃虧的,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少女眼底漾著從容不迫的笑意,一副天生運籌帷幄之中的執棋者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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