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恰在此時。


隔絕內室的勢感應到有人靠近。


是收到消息的攬諸而來,他站在離內室尚有一段距離的廊道上,對屋內的墨麟和琉玉道:


“尊主,尊後,你們睡下了嗎?”


過了好一會兒,攬諸才聽到內室傳來墨麟的聲音。


“說。”


攬諸哦了一聲,他就知道這會兒還早,尊主他們肯定還沒睡呢。


“方才邺都鬼道院負責半夜巡邏的妖鬼抓到了個行蹤鬼祟的小女孩,不是咱們九幽的人,不知道怎麼從長城南邊溜進來的——”


琉玉聽著這個描述,腦海裡驀然浮現一個身影。


她攏了攏被弄亂的衣襟,推開門道:


“然後呢。”


廊道上懸著一盞昏黃燭燈,攬諸抬眼一瞧,總覺得尊後此刻模樣與平日似有些不同。


好像……比白日多了幾分豔色。


紅發妖鬼不敢多看,很快垂眸,隻道:


“本來是暫押鬼道院的監室,和還沒審完的方伏藏一道關著,沒想到那個方伏藏讓我們來知會尊後,說——那小女孩是什麼,燕無恕的妹妹?”


琉玉和墨麟對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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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花燈節上遇到的那個,叫月娘的小姑娘?


等一下。


從妖鬼長城到邺都這一路重重關卡……她一個小孩子,是怎麼在一天之內跑到這兒的?


第26章


墨麟和攬諸都沒想到琉玉會為這個小女孩夜半出城。


“……就不能明日天明再去?”


倚著車壁的妖鬼之主臉色陰鬱, 蹙起的眉心有顯而易見的不滿。


“那可不行。”


琉玉捏著下颌沉思:


“我們一行人當時離開太平城時,途中換車,樣貌亦有偽裝, 且以你我二人的境界,不可能沒覺察到有人跟蹤……但這個小女孩隻過了一天一夜,就追到了邺都外的鬼道院。”


她追過來, 跟她那個三姓家奴的哥哥有關嗎?


要是月娘在這之前就已經將“自稱即墨瑰的人回到了妖鬼長城以北”這個消息傳遞出去,對琉玉後面的計劃影響不可謂不大。


而這個叫做月娘的小女孩,恐怕也隻能……


“要殺嗎?”墨麟問。


鬼車外的攬諸聽到話風,有些咂舌:


“那小姑娘瞧著也就十歲左右, 比鬼女那個矮冬瓜還矮半個頭呢……”


“把嘴閉上。”


墨麟想到今夜攬諸出現的時機, 語氣就比平日還要冷上三分。


他眼風掃過琉玉:


“你下不了手,可以我來。”


琉玉指尖輕顫一下。


她想到了前世逃亡路上的一件事。


那時她身在西境, 剛從虞淵本地的幾個世族圍剿下脫身,炁海虧空, 就連易容幻術也維持不住, 被路過的一家佃戶正好撞上。


佃戶一家老的老,小的小, 將一身血衣的琉玉看得清清楚楚。


那一家人跪在琉玉面前,懇求她饒他們一命。


琉玉緊緊握著手裡的石頭劍,盯著老人嶙峋的脊骨,和小童稚氣無辜的面龐。


她知道自己不該心軟。


但她最後還是饒過了他們。


半日後,追捕她的世族在那家人的告密之下尋到了琉玉藏身的洞窟, 琉玉付出了左手手筋的代價, 才再一次死裡逃生。


滿腔憤恨的琉玉顧不上養傷, 一心尋到那家佃戶家中,欲報此仇。


卻在人到門外時, 透過一扇小窗,看到了那家人圍著一小袋白米珍重分裝的一幕。


豆大燭火映在他們小麥色的面龐上,眼中對生的渴望,比風中搖曳的燭火更加灼熱。


琉玉半垂眼簾,神色自若,將自己那點小小的惻隱之心藏得很好。


“別太小瞧人,我知道事情輕重,該下手的時候我不會手軟的。”


墨麟沒有言語,隻是看著少女低眉垂目的模樣,心中忍不住覺得好笑。


她真該照照鏡子。


看看自己說這話的時候,是怎麼一個菩薩垂目,仙女悲世的模樣。


-


亥時。


鬼道院監室。


九幽的十六間鬼道院都在城池之外,為的就是抵御崇山峻嶺內藏匿的疫鬼,因此即便是深夜,鬼道院也有專門巡邏守夜的夜鬼隊。


往日大多都風平浪靜,最多也就零星抓幾個疫鬼,沒想到今日卻抓到了一個白白嫩嫩的小姑娘。


守夜守得無聊的妖鬼湊到監室外張望,想看看孤身闖入妖鬼之城的十歲小女孩是個什麼模樣。


方伏藏手裡託著細長的烏木煙杆,但並未點燃,隻是拿在手裡把玩。


瞥了眼外面那些張望的妖鬼,有的不太講究,什麼觸肢獠牙都不收斂,就這麼貼在柵欄旁往裡湊,即便不抬頭看,也能看到許多根狐狸尾巴投在地上的影子。


坐在監室中央的月娘將自己的小包袱抱得緊緊的。


影子像飄在燭光裡的水草,月娘很想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但她壓根不敢抬頭細看。


——之前壓她進監室的那名妖鬼有六隻眼睛,與她面面相覷的時候,月娘感覺渾身汗毛都一根根豎了起來。


好可怕。


好餓。


好想睡覺。


面前這個看起來和她一樣無精打採的叔叔敲了敲桌子。


“心還挺大,這都能打瞌睡。”


方伏藏一見這小孩兒,就想到太平城遇襲那夜,她親哥在城外丹水河旁那副對家人生死輕描淡寫的模樣。


攤上這麼個冷血無情的親哥,也是怪倒霉的。


他道:


“真想睡覺,把你來這兒的目的交代清楚,你還有回家睡覺的可能——這裡是九幽,妖鬼的地盤,你要再不實話實說,看見外面那些奇形怪狀的妖鬼沒,你這樣的,他們一口一個。”


監室外的妖鬼不滿了。


“少敗壞我們妖鬼名聲啊,我們不吃小孩!”


“诶不對啊,你也是進來受審的,怎麼你還審上別人了?倒反天罡了啊。”


方伏藏沒理他們。


他來了九幽才知道,原來在太平城見到的那個少女不是什麼九幽尊主的情人,就是陰山琉玉本尊。


方伏藏原本就受夠了大世族內部的勾心鬥角,想著換個人際關系簡單些的環境,哪怕是與妖鬼共事也無妨,人少事少俸祿高就行。


誰料一進九幽,就被據說是陰山琉玉近衛的一對雙生子盤問。


世族用人規矩頗多,先要確認他家裡有沒有人捏在九方家手中,還要確認他與陰山家有沒有舊仇,最後才是他從前在九方家是何職務,手裡過了些什麼事等等。


這些事一兩天盤問不清,所以方伏藏需暫時住在鬼道院的監室內,等盤查結束後再上任。


……真是剛出狼窩,又入虎穴呢。


“我說的就是實話!”


把自己縮成一團的小姑娘從膝蓋下露出半張臉。


“我要去仙道院!”


方伏藏:“……這裡是九幽。”


“我知道——我要去仙道院聽學,所以我必須來這裡!”


“……看來你這小孩兒不僅路痴,還耳聾。”


月娘不想搭理他了。


她隻想見花燈節那日見到的姐姐。


這是她進仙道院唯一的機會。


正想著,監室外的妖鬼忽而四散,有從容不迫的腳步聲逐漸清晰。


聽起來是女子的腳步聲。


月娘頓時眼前一亮,貼在冰冷的柵欄旁,嬰兒肥的臉頰被柵欄擠得有點變形。


琉玉來時見到的便是這樣滿眼期盼的月娘。


“仙道院在大晁,在長城的南邊,小姑娘,你來錯地方了。”


此時的琉玉顯露人前的是自己原本的臉,然而月娘卻似乎一眼就認出了她是花燈節時見過的那個人。


她急切道:


“我沒來錯!仙道院是在大晁,在南邊,可世族修建的仙道院是給他們自家子侄準備的,我進不去,那天我聽見姐姐你說,隻要替你辦事你就能幫我進仙道院,我跟你說這些,不是小孩子胡鬧,我都可以自己找來這裡,真的能替你辦事的……”


琉玉垂眸瞧著這小姑娘急於證明自己的模樣,覺得有些可愛,又有點好笑。


“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連說了一長串的月娘頓住,搖搖頭。


“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月娘仔細瞧著眼前的人。


因來時匆忙,琉玉隻用一根白玉劍簪簡單地挽了發,但這樣素淨的裝扮,反而讓她昳麗五官的衝擊力更強。


真好看。


像是繡屏上的美人圖。


……不對,她真在美人圖上見過她。


“我好像見過你。”


月娘眨眨眼,語調天真道:


“我哥的房間裡有一幅畫卷,從來不許別人碰,和你畫上的美人長得簡直一模一樣呢。”


雙手環臂倚著牆的綠衣妖鬼原本眸色淡淡。


聽了這話,他調整了一下闲散的姿勢,站直了幾分。


房內私藏琉玉的畫卷?


“你哥叫什麼?”


月娘眼珠微動,看向那個立在搖曳燭火下那個身型高大修長的綠衣青年。


直覺讓她覺得,說出這個名字,她哥恐怕會大難臨頭。


但——


“他叫燕無恕。”


月娘幹脆利落地交代了。


墨麟頷首。


又是這個人,他記住了。


方伏藏不是傻子,自己夫人被一個陌生男子私藏畫像,是個男人都不樂意,更何況是以兇殘聞名的妖鬼。


但他卻隻是輕輕頷首作為回應。


像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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