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威北侯的部隊被犬戎一路追擊,本來早已失去戰意,隻望能速速入城躲避。


  誰知卻被拒之城外。


  此刻後無退路,前有追兵,將士們反倒都激起背水一戰的決心。


  阿鳳帶著他的小隊站在隊伍的最前線,迎接敵軍的第一波衝鋒。


  作為奴隸組成的部隊,向來是被擺在最為兇險艱難的地方。


  此刻的他,身軀中箭,既傷且疲。


  但是他不能退,


  退,


  就意味著死亡。


  他像一匹受傷的野狼,大吼一聲,揮刀向著迎面而來的敵軍衝去。


  他的刀砍進敵人的肉體,敵人的刀也砍進他的身軀,眼前不知飛濺的是誰的鮮血。


  阿鳳覺得自己已經感覺不到痛苦。


  他知道這是一個不好的徵兆。


  麻木,意味著死神的臨近。


  他舉刀替身側的一個兄弟接下敵人的攻擊,然而前方又亮起一道刀光。


  此刻他已經沒有第二把刀去擋這道奪命的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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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到這裡了。


  那一瞬間,阿鳳這樣想,死在戰場上也好。


  這樣無趣的人生,為什麼我還如此的戀戀不舍。


  一柄閃亮的銀槍從他身側探出,破開那道刀光,去勢不停,直接沒入敵人的腹部,將那犬戎武將挑下馬來。


  一騎黑袍小將,策馬橫槍,越過阿鳳,領著一隊鮮衣亮甲、精神抖擻的騎兵,向著敵方戰陣迎頭衝去。


  那名小將一馬當先,勇不可擋,如一柄利刃撕開了敵軍的方陣。


  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是那樣的神採奕奕,意氣風發。


  “橋生。”阿鳳幹澀的喉嚨裡,輕輕吐出一個熟悉的名字。


  在晉軍及時的支援之下,威北侯部擊退了犬戎的追兵。


  劫後餘生的軍隊在城外安營扎寨。


  此刻的威北侯中軍大帳,華宇直怒氣衝衝,把一個酒杯砸在他面前的張馥腳邊。


  “晉越侯竟敢對我如此無禮。隻讓老夫帶家眷親隨入城。他這是將汴州視為你晉國私產了麼?”


  張馥一點都不生氣,笑眯眯地回復:“侯爺誤會了,主公對侯爺素來尊敬,豈敢怠慢。這正是想著侯爺軍旅辛勞,才在城內設宴,為侯爺接風洗塵。若是侯爺執意和將士同甘共苦,要宿在這軍營之內,那小人也隻好惋惜告退。”


  他態度謙和,禮數周到,讓人挑不出錯處。


  但言語間卻沒有退讓之意。


  此刻的汴州不論軍政民心,如今已牢牢掌握在晉國那位主公手中。


  不說威北侯如今隻率著一隊敗軍之師,便是領著雄師數萬,想要拿回這座城池堅固,兵精糧足的汴州城,也是不可得了。


  北威侯心中嘆氣,當初嘲笑晉越侯的話語言猶在耳。如今想想,眾多諸侯中,倒隻有他一人佔到了便宜。


  有什麼樣的主君就有什麼樣的屬臣。單看眼前這位油鹽不進的張馥,就知晉越侯也是位扮豬吃老虎,深藏不露的奸猾之人。


  威北侯深悔自己看走了眼。


  但他現在不想,也不能和晉國鬧僵。


  隻能吞下這口惡氣,又擺出笑臉來面對張馥。


  ……


  程千葉在汴州新設的城主府大擺筵席,為威北侯華宇直接風洗塵。


  宴席之上,觥籌交錯,相互吹捧,賓主盡歡。


  程千葉心裡很不耐煩這種應酬。


  但她知道,作為一方諸侯國的主君,特別是一個立足未穩的年輕主君。


  這種應酬不可避免,乃是在這裡生存的必備技能。


  她笑語盈盈端起金杯,遙向客座上的華宇直舉杯敬酒。


  華宇直舉起酒杯:“此次多虧賢弟及時拔刀相助,某心中感激不盡,當敬賢弟三杯以表謝意。”


  程千葉酒量甚好,絲毫不怕,來者不拒。


  華宇直哈哈大笑,“說起來還是賢弟最會調教人”


  他看向侍立在程千葉身後的墨橋生:“這個奴隸到了賢弟這裡沒多久,簡直是脫胎換骨了,今日在戰場之上,老夫幾乎都沒認出人來。”


  程千葉看了眼身側之人,笑了笑,素手輕翻,倒了一杯酒,親手遞上。


  墨橋生一撩衣擺,單膝下跪,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第15章


  金烏西沉,天色漸晚。


  士兵們訓練的校場上逐漸冷清了下來。


  隻有一個黑色的身影,還在角落裡上下騰挪變化,不知疲倦的練著一柄混鐵點鋼槍,似乎沒有休息的打算。


  俞敦素和幾名士官端著晚飯路過校場,俞敦素喊了一下:“橋生,還不休息?”


  墨橋生收住槍勢,下跪行禮,口中道:“見過俞將軍。小人還想再多練一會。”


  他額頭之上布滿汗水,如雨一般滴落。但他目光灼灼,精神旺健,並不顯疲態。


  俞敦素從自己的碗中分出兩個白面饅頭,放入墨橋生手中,“勤奮是好事,但也不要太累,先吃點東西墊一墊肚子。”


  墨橋生雙手捧接食物,恭恭敬敬低頭稱謝。


  走出了一段距離,俞敦素身邊的一位士官道:“那個墨橋生真是瘋了,天天都看得到他來校場,從天不亮開始練到月上三竿。”


  另一人接話:“不過就是一名奴隸,再練又能怎麼樣,難道還想當將軍不成。”


  “這個奴隸絲毫不知道天高地厚,見了俞將軍竟敢不行伏禮,隻跪拜了事。”


  “你不曉得,這是主公特許的。主公對他甚是寵愛,他就連在主公面前都可免除伏禮呢。”


  俞敦素開口:“此人雖然身份低下,但確實身手不凡,於戰場上也驍勇善戰,立下戰功。爾等不可如此鄙薄於他。”


  眾人撇了撇嘴,不再說話。


  俞敦素回首看了看那個在斜陽下勤練不輟的身影,心中想道,如此堅韌不拔之人,實乃我軍中將士之楷模,可惜他隻是一個奴隸,我說出來怕你們也聽不進去。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墨橋生領了自己的晚飯,回到自己的屋中。


  如今他在城主府的外院中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屋子。


  雖然屋子不大,但整齊幹淨。裡面擺一張舒適的床,鋪著暖和的被褥。


  屋子的角落裡有一個衣櫃,櫃中掛著幾套舒適耐穿的衣物,甚至還有一個帶鎖的盒子,可以存放一些私密之物。


  靠窗擺著一套簡易的桌椅。桌面上放著一套主公賜給他的《武經七書》,已經被翻得起了毛邊。


  一切都讓墨橋生充滿幸福和滿足之感,如果要說唯一的不足之處,就是離主人居住的內院遠了些,不能時刻看到主人那親切的面容。


  昨日的晚餐和今天的早食他一點都沒碰,正好好的擺在桌上。


  他把這些連同新得的晚餐,加上俞敦素給的白面饅頭,一起包在了一個布包裡,再在包袱裡放入了他所有的傷藥繃帶。


  墨橋生摸了摸自己飢腸轆轆的肚子,想了想,從饅頭上掰下了一小塊,放進自己口中含著。


  真是沒用,以前便是兩三日不進飲食也熬得住。如今才一日夜便這般餓得慌了。


  不打緊的,明日早上再吃就好了。這些還是帶去給阿鳳把。


  趁著夜色,墨橋生向威北侯臨時落腳的驛館而去。


  昨日威北侯華宇直入城的時候,墨橋生在隨行的人員中見到阿鳳的身影。


  阿鳳在戰場上傷得很重,狀態似乎不太好。


  威北侯華宇直及其隨行人員,被程千葉安頓在一座軒昂壯麗的大宅之內。


  墨橋生用一角主人賞賜的碎銀子,敲開了那宅院的側門。


  守門的侍衛認得他,收了他的好處,便隨便使喚了一個奴隸領著墨橋生往外院的倒座房去了。


  那是一間小小的隔間,除了一張腐朽的板床,一條破爛的毛毡毯外別無他物。地板上留著一團黑褐色的血跡,屋內空無一人。


  墨橋生看著這間屋子,回想起自己曾經在泥沼中掙扎的日子。明明隻有個把月,就好像已是許久之前的事了。


  天底下的奴隸如此之多,我何其有幸,能被上天眷顧,遇到了那位主人。


  他默默嘆息一聲,把帶來的食物和藥品放在床上,打算離開。


  “你來幹什麼?”


  門外響起一道冰冷的聲音。


  阿鳳身上披著衣物,一手扶著門框,倚在門邊。


  清冷的月色,照在他毫無血色的面龐上,顯得格外蒼白。


  他走進屋內,推開墨橋生,看著床上的東西,冷冰冰的道:“既然找到了好主人,還回到這種地方來幹什麼。”


  阿鳳的性格慣來如此,墨橋生對他的冷嘲熱諷不以為意,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在床上,打開藥瓶為他上藥。


  這幾年來,每一次從戰場上死裡逃生,勉強掙得性命的伙伴,都是這樣相互拉扯一把。


  雖然活得痛苦,但每個人都依舊期望能活久一點。


  墨橋生記起自己第一次上戰場,就是被當時已是老兵的阿鳳扛了回來。那時他們沒有藥,阿鳳扯下一截衣物,勉強止住他腹部流血不止的巨大傷口。


  阿雲第一次受了重傷,是被自己扛回來。


  如今,阿雲已經不在了。


  許多熟悉的面孔也都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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