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很少有像他如此狼狽,渾身上下不是青紫就是鞭痕,幾乎體無完膚,顯然是反復遭受著主人的虐打折磨。


  程千葉徑直走到他的面前,帶著一絲詫異看著這個人。


  在她的眼中,這個滿身汙穢的奴隸,卻閃著罕見的耀眼奪目之光。


  守在窩棚一旁昏昏欲睡的奴隸販子,看見了程千葉,一下來了精神。


  這位客人雖然衣著並不繁復,但細觀之下用料顯然不凡,而且他身側隨侍人員,個個精神奕奕,行止有度,顯然是訓練有素的護衛。


  這可是難得會到這個圈子內來的“大客戶”啊。


  那個奴隸販子想到這裡,打疊起精神,吹噓起自己的‘貨物’:“客人眼光可真是好啊,一眼就看中了咱們這最好的貨色。”


  他尋了塊湿布,抓起那個奴隸的頭發,胡亂的給抹了一把臉。


  那張面孔即便擦去了血汙,依舊又青又紫,一隻眼眶腫得老高,隻有另外一隻眼勉強能睜開一條縫隙,嘴角還淤黑了一片,根本看不出本來面目。


  饒是那奴隸販子有舌燦蓮花的本事,看著這樣的一張臉,也實在老不下面皮繼續誇耀。


  他尷尬地笑了笑:“這,這本來實是個貌賽潘安的模樣,隻是有些不聽話,我一時生氣揍得狠了,方才這樣。買回去養養,養幾日便好了。”


  “但客人你不曉得,此人出身可不一般,他原是出身魏國的世家之子,國破家亡之後才被賣做奴隸。他識字!能畫畫!還會樂器!總之貴族會的那套,他都會。”


  那奴隸販子搓著手,湊到程千葉眼前,帶著討好的笑:“您想想看,這樣一個奴隸買回去,可值得很哪。不論用作什麼都行,光是能將這樣一位出身高貴的公子,踩在腳下肆意磋磨,也讓人興奮啊,是不是?”


  他把一根破舊的竹笛,丟在那奴隸的腳邊:“快,別那副死樣子,挑你拿手的吹一段給貴人聽聽。”


  那奴隸輕輕側一下頭,不予理會。


  奴隸販子大怒,一下拽住他的頭發,強迫他昂起頭來,咬著牙在他耳邊低聲道:“就是你這副樣子,害得爺爺我把你的身價一降再降,到了血本都快陪光的程度,還是賣不出去,這回要是再賣不出去,老子我也不賣了。直接給你送到內帳,扒了衣服做公用茅房,看你還倔是不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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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奴隸抿緊了嘴,終於伸出手,拿起地上的竹笛,就唇吹出一個清音。


  那一音既出,整個喧鬧的賣場似乎為之靜了一靜。


  隨之,一曲蒼涼而悲壯的笛音流淌而出,如涼月照江,如風動松濤,清清泠泠的在這泥濘之地鋪散開來。


  附近行走的客人都忍不住為之駐步側耳。


  那個奴隸販子得意起來,“客人你看,我說得沒錯,這貨色真的很值,隻賣……”


  話未說完,笛音驟歇,那吹笛的男子猛地松開笛子,轉身側頭吐出一口血來。


  那奴隸販子氣急敗壞,揮著拳頭就要揍人。


  程千葉阻止了他,“人我要了。”


  奴隸販子轉怒為笑:“這,您看,他沒啥事,就是脾氣倔了點,剛被我鞭了一頓,所以吐點血。倔點其實也好,您買回去調教起來也更有趣味不是,呵呵,呵呵。”


  “多少錢?直接說。”


  “這,您別看他現在這樣,當初我買來的時候,可是花了大錢的。”


  “夠不夠?”墨橋生翻手掏出一錠金。


  “夠,夠,夠了。”奴隸販子喜出望外,固然他當初買這個奴隸的時候,也花了不少錢,但如今人已被他折磨得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他想不到還能回個本。


  一時他喜出望外,生怕程千葉反悔,飛快的跑著辦理了轉賣奴隸的契結文書。


  又將栓在木樁上麻繩解下,恭恭敬敬的遞到了程千葉手中,一路點頭哈腰的將他們送出市場門外。


  程千葉不再說話,默默的順著原路返回。


  程鳳牽著那個奴隸,一行人隨著程千葉來到車駕所在之處。


  程千葉登上馬車之前,回頭看了一眼,隻見那個奴隸蒼白著臉,一步一步慢慢走在程鳳身後。


  程千葉看了他半晌,突然擰緊眉頭:“看看他的腳怎麼了?”


  墨橋生抬起那個奴隸的腳,隻見他雙腳腳底赫然各有一枚鐵刺,沿途道路泥濘,方才無人注意他竟一聲不吭的流著血走了這段路。


  那個奴隸販子遠遠看見了這一幕,急忙擺手道:“這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誰叫你自己不認真檢查。如今銀貨兩清,概不退換的。”


  說完這話便飛快的撒腿跑了。


  程千葉閉上了眼,咬牙壓了壓心中的怒火。


  她睜開眼後,看了一下墨橋生。


  墨橋生點了點頭,別著手中的佩劍,一言不發向著那個奴隸販子消失的地方走去。


  “帶他上車。”程千葉嘆了口氣。


  程鳳彎腰抱起那滿身血汙的奴隸,將人安置進溫暖潔淨的車廂之內。


第68章


  周子溪的童年十分幸福,他出身在魏國國內一個家境富裕的世家旺族之中。


  家中兄友弟恭,父母慈愛。


  他從小飽讀詩書,少年成名。


  因為美豐姿,擅詩書,年紀輕輕的他便被奉為少卿左使,隨著父親出入朝廷。


  然而犬戎的鐵騎踏破了弱小的魏國。踏碎了無數人家的美夢。


  覆巢之下無完卵,一夕之間,山河破碎,家破人亡。


  作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他甚至沒有沒有反抗的機會,猝不及防就從雲端跌入泥濘。


  他的身上被烙上恥辱的奴印,成為一名低賤的奴隸。


  他和族中的親人一次次像牲畜一樣在不同的主人之間轉手倒賣。


  許多主人聽說他曾經是貴族出身,似乎分外興奮,比對待其他奴隸還更為殘酷的折磨虐待於他。


  每一次他都以為已經是痛苦的極限,然而往往下一位主人一腳就能把他踩入更深的泥沼。


  這樣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周子溪漸漸在痛苦中感到麻木。


  這一次買他的是誰,他已經不在乎了。


  他一聲不吭地忍著雙腳的劇痛,任由這位新買主的侍從,用麻繩牽著他走在奴隸市場的道路。


  因為不肯配合,過度反抗,轉賣自己的奴隸販子在自己雙腳腳底打入鐵刺以作懲罰。


  走起路來很疼,疼一點也好,會疼才知道自己還活著。


  周子溪一步一步的走在泥地裡,他的視線中出現了一輛華美的馬車。


  市場的門外,停著數輛規格不同的車駕,這些車主採買了奴隸,便栓在馬車之後,讓奴隸一路跟著跑回去。


  馬車。


  周子溪的臉白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跑到終點。


  那位主人蹬車之前,突然回首看了他片刻,發現了他嚴重的腳傷。


  但主人卻沒有退貨的意思,而是讓那紅衣侍從將滿身汙穢的他帶上了潔淨而華麗的車廂。


  他被放置在車內柔軟的地墊之上。


  車廂裡置著暖爐,和冷得讓人絕望的外面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這到底又是一個怎麼樣的主人,周子溪忍不住在心中想道。


  不多時,那一身黑衣的護衛登上車來,他的身上帶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周子溪大概猜到他去做了什麼。


  那個殺氣未消的男子,上車之後卻抖開了一條毛毯,避開他身上的傷口,小心的蓋在了他的身上。


  全身肌膚幾乎都要凍僵的周子溪,突然被這樣一股溫暖籠罩,他忍不住的顫慄了一下。


  隨後他看見主人被接上車來,那年輕俊秀的主人,看了他一眼,輕輕嘆息一聲,靠著車窗坐了下來。


  馬車慢慢開動,在車廂輕輕的搖晃之中,疲倦已極的周子溪控制不住的想要合上眼。


  陷入沉睡之前,他在朦朧中看見那位主人伸出白皙的手,和那黑衣護衛的手輕輕交握在了一起。


  ……


  周子溪在一間小屋內醒來。


  他在這間屋子中已經修養了數日。


  他坐起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纏著紗布的肩頭。


  全身的傷,都已被妥善的處理過。


  每日都有人按時給他端來湯藥和飯食,卻沒有人呵斥責令他做任何事。


  如今他知道自己的那位主人正是這汴州之主,晉越侯程千羽。


  但他心中不敢多想。


  他曾無數次心存希望,又無數次被無情掐滅,如今他已習慣不再主動奢望什麼。


  隻是這樣一日日的坐在床上,靜靜等待自己即將面臨的命運。


  門外隱約傳來一些爭執之聲,周子溪側耳細聽,一道他極為熟悉,又不敢相信的聲音從屋外傳了進來。


  這裡是行宮外院。


  此刻程千葉正皺著眉頭看著跪在自己眼前的女子,她穿著粗布短衣,腿上綁著褐色的綁腿,腳底的鞋子磨出了洞,一身風塵僕僕,顯然趕了很遠的路。


  這位女子守在宮殿的外圍,堅持要求見晉越君,正被侍衛驅逐之時,恰好遇到了回宮的程千葉。


  “你說你要贖誰?”


  女子以頭搶地,雙手託著一個破舊的錢袋,裡面倒是滿滿當當的裝著一袋錢幣,


  “大人,請讓我贖回我家公子,求求您了。”


  程千葉正要開口,身後傳來哐當一響。


  她轉過身,看見一身僅著素白裡衣的周子溪扶著牆壁從屋內勉強走出。


  他走得太急,身形不穩,在門框處絆了一下,從屋外的臺階上摔了下來。


  盡管在如此狼狽的情況下,但當這位男子從塵土中抬起頭來之時,程千葉還是忍不住在心中驚嘆了一下。


  她這才發現,自己買回來時那個鼻青臉腫的奴隸,傷愈之後竟真的是一位當之無愧的美男子。


  此人不止容顏俊秀,眉目如畫,更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儒雅。讓他即便在這般焦急的情況下,舉動間依舊透著一股貴族世家之人從小練就的風度。


  他急急來到程千葉跟前,擋在那個女子之前,展了一下袖,伏地行禮。


  “請主人見諒,此人是下奴一個不知禮數的親眷,下奴這就責令她離去,還望主人寬宏大量,原諒則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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