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林蘊柔是個當之無愧的女強人,動用雷霆手段,把原本隻在中流末位的孟家一步步往上拉。


  林孟兩家純粹屬於商業聯姻,她與孟家家主沒甚感情,離了丈夫獨自居於府邸的雅間,這是整個雲京城裡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林蘊柔本人也從沒想過隱瞞。


  謝鏡辭見過她幾次,哪怕在盛宴之中,滿目肅然的女人還是會把一本賬冊捧在手裡。


  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才會選擇納下孟小汀。倘若林蘊柔對丈夫有情,以她的脾性,絕不會讓私生女邁入孟家大門。


  “不過話說回來,”莫霄陽撓撓腦袋,“孟小姐,你娘至今仍未被尋見任何消息嗎?如果你有什麼有用的線索,大可盡數告知於我,來日我四處歷練,也能幫你去找找。”


  他認認真真記在心裡,孟小汀曾說她娘失蹤了許多年。


  “我娘――”


  孟小汀與身旁的謝鏡辭飛快交換一道視線,眸底微沉:“我在五歲之前,一直同我娘住在雲京城外的村落裡。某天夜裡,她忽然遞給我一枚玉佩,讓我拿著它去尋城裡的孟家……後來家中闖入許許多多的人,娘將我藏入衣櫃,自己卻被帶走了。”


  饒是向來安靜的裴渡,也不由蹙眉看她一眼:“孟小姐可還記得那些人的模樣?”


  孟小汀搖頭:“衣櫃關上的時候,我隻能透過一道極細的縫隙往外瞧,所見盡是模糊的影子。後來壯著膽子看上一眼,才發覺他們都戴著很是詭異的純白面具,看不見長相。”


  純白面具。


  這種物件一出,整件事就不由被蒙上了幾分詭譎的神秘色彩。莫霄陽哪曾想過其中還藏了這樣一茬,情不自禁想象一番當夜悚然的景象,後背有點瑟瑟發涼:“你娘……是遇到什麼不好的事了嗎?”


  “在那日之前,娘親並無異樣。”


  孟小汀沉聲正色:“後來我問過爹,知不知道娘親的出身與生平,他卻聲稱同她萍水相逢,並不了解太多。”


  她頓了頓,嗓音愈發生澀:“後來林姨同我說,我娘是個來路不明的山間女子,爹對她一見鍾情,本欲和她結為道侶,卻正巧趕上林孟兩家的聯姻。”


  她話盡於此,不再多說,謝鏡辭卻從心底發出一道冷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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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家家主名為孟良澤,從小到大都是個不堪大用的弱雞。


  當初他面臨兩個選擇,要麼拒絕婚約,靠自己的一己之力接管孟家;要麼拒絕那個從山中帶來的女人,自此衣食無憂地吃軟飯。


  孟良澤毫不猶豫選了第二條路,直到現如今,仍是城中茶餘飯後的笑柄談資。


  ――無論孟良澤還是林蘊柔,本質都是生意人。對於這種人來說,愛情算不得多麼重要的大事。


  或是說,對於修真界裡的絕大多數人而言,愛情都算不得多麼重要的大事。比起風花雪月,修煉賺錢和升級奪寶才是修士們的心之所向。


  結果孟良澤萬萬沒想到,那女人居然生出了一個女兒。


  “哎呀,我們不是在談城裡人莫名昏睡的事兒嗎?”


  眼看席間氣氛陷入低谷,孟小汀強撐出笑臉:“娘親的事我自會調查,不勞你們費心啦――我今日在琳琅坊裡聽說,藥王谷的醫聖前輩正在著手解決此事,已經找出將人喚醒的辦法了。”


  莫霄陽哇塞出聲:“這麼快?”


  藺缺昨日還在謝府為裴渡補脈療傷,僅僅隔了不到一天的時間,竟然就已尋得破局之法。


  “那些人之所以昏迷,是因為邪氣入體,應該是中了邪修種下的秘術。”


  孟小汀道:“這種秘術聞所未聞,藺前輩也未能查出來源。要想讓昏睡者醒來,目前唯一可行的法子,是先由他作法祛除邪氣,再引神識入體、進入夢中,強行把人給拉出來。”


  謝鏡辭被勾起興致,託著腮幫子瞧她:“被害的那些人之間,可曾有某種聯系,或是共同與什麼人有過交集?”


  孟小汀搖頭:“其中不少人都八竿子打不著,比起蓄意報復,依我看來,更像是在大街上隨機挑選目標。”


  她一邊說,一邊端起桌上的茶水:“根據被救醒的那人所言,他做了個今生頭一份的噩夢,幾乎是把有生之年能想到的所有絕望全部壓在裡頭。他不知道那是夢,活著比死去更難受,每時每刻都想要去死,實在可憐。”


  “真希望能早日抓到兇手。”


  莫霄陽蹙了眉頭:“無論出於報復還是生性如此,都不應當做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


  那也得監察司能抓得到啊。


  謝鏡辭覺得吧,監察司那幫人和影視劇裡的警察極為相似,要論行事作風,簡直是從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


  事發的時候呆頭呆腦吃幹飯,等主人公把一切難題全部解決,再跳出來大呼好強好秀六六六。


  這樁疑案稱得上雲京近日以來的頭等大事,四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許久,離開酒樓時,已經沉沉入了夜。


  孟小汀同意去謝府暫居幾日,臨近酒樓正門之際,謝鏡辭察覺身側的裴渡氣息一凝。


  她心生好奇,順勢詢問:“怎麼了?”


  “……好像見到曾經認識的人。”


  他似是有些困惑,略微擰了眉:“謝小姐,你們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謝鏡辭見他神色不對,遲疑出聲:“近日發生諸多怪事,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裴渡沒有拒絕。


  他動作很快,謝鏡辭緊隨其後,順著裴渡動身前往的方向望去,在燈火闌珊的角落裡,瞥見一道稍縱即逝的影子。


  那是個身量極高的男人。


  出乎意料的是……她似乎也曾見過他,隻不過印象不深,記不起那人身份。


  穿過人流如織的長街,便隨著那道影子入了錯綜復雜的迷巷。


  雲京住戶眾多,萬家燈火勾連成一條條不間斷的長長巷道,謝鏡辭心口警鈴大作,用了傳音:“那個人在把我們往人少偏僻的地方引。”


  裴渡同樣看出這一點,悶聲應了句“嗯”。


  他話音剛落,耳畔就掠過一道陰風。


  走在兩人之前的身影默然停住,周遭分明是空無一物的寂靜夜色,謝鏡辭卻察覺到一股驟然靠近的邪氣。


  那人動身極快,隻在前方留下一道模糊殘影。他修為應該已至元嬰,身形倏動之際,爆發出如潮靈力。


  元嬰期的修為無疑在他們兩人之上,謝鏡辭毫不猶豫拔刀迎戰,刀鋒劃過濃鬱得有如實體的邪氣,蕩開層層黑霧般的幽芒。


  此人實力應在元嬰上乘,加上他渾身散發的邪氣……莫非這就是導致雲京人陷入昏睡的罪魁禍首?


  黝黑霧氣宛如幕布,將那人模糊成遙遙一團影子。


  她將全部注意力匯集於鬼哭刀,斬落無數尖刃一般襲來的邪氣,又一次揮刀之時,突然感到身後猝然而至的幽然冷風。


  在他們背後……還有一個人!


  最為詭異的是,當另一人現身的瞬間,謝鏡辭再清楚不過地感應到,那道濃鬱邪氣猛然一轉――


  竟如同附身一般,來到了剛出現的那人身上。


  速度太快,來不及轉身。


  她心口一凜,在邪氣轟然逼近之際,聞見一息熟悉的樹木清香。


  *


  萬幸巷道之中仍有住戶,那人正欲再次動手,不遠處的人家推開了窗。


  不過轉瞬,兩個身份不明的男人便消匿了行蹤,謝鏡辭伸手探去,正好接住頹然倒下的裴渡。


  他替她擋下了突如其來的那一擊。


  “哦哦哦,這個就是邪氣入體嘛!”


  深夜的謝府燈火通明,藺缺被謝疏火急火燎地請來,隻需往床鋪看上一眼,便篤定下了結論:“和城裡那些昏睡的人一模一樣――你們遇上幕後黑手了?”


  謝鏡辭有些喪氣:“沒看清楚模樣。”


  她稍作停頓,眸光一動:“不過裴渡說過,那是他曾經認識的人。”


  若想得到更多線索,還得等他醒來,再一一詢問。


  “你們算是運氣不錯,今日一早的時候,這秘術被我找到了破解的法子。”


  藺缺笑笑:“我會先替他祛除邪氣,然後尋一個人進入裴公子夢裡。夢中災厄眾多,不知在場諸位,可有人願意前去?”


  裴渡做的是噩夢。


  從他眉頭緊擰、面色慘敗的模樣就能看出來,這場夢應該的確慘烈。


  謝鏡辭幾乎瞬間接話:“我去。”


  裴渡畢竟是因為她,才平白無故挨了那麼一擊。


  吊兒郎當的醫聖似是早就料到這個結果,聞言眯了雙眼,輕聲笑道:“謝小姐,夢裡存有諸多變數,無論發生何事,還請莫要慌張。”


  *


  裴渡渾身都在疼。


  撕裂般的劇痛啃咬著五髒六腑,當他竭力呼吸,能聽見自胸腔裡傳來的、類似於碎紙片彼此相撞的悶然聲響。


  此地乃禁地鬼冢,萬魔匯聚之處。


  自他被裴風南擊落山崖,已過了不知多少時日。


  有人結伴來獵殺或羞辱他,亦有魔物將他視為還算可口的食物,無一例外,都被他反殺於深淵之下。


  沒有人願意幫他。


  甚至於……連看他一眼,都嫌浪費時間,汙了眼睛。


  滿身是血的少年抹去唇邊血跡,垂眸打量自己一眼。


  他已經持續了不知多少時日的廝殺,餓了便吞下魔物的屍體充飢,一身白衣被血染成暗紅,衣物下的身體更是千瘡百孔、醜陋至極。


  耳邊充斥著夢魘般的幻聽,在無盡殺戮裡,那些死去的人神情輕蔑,叫他廢物或殺人魔,嘲諷他可悲得近乎於可笑的境遇,哈哈大笑。


  四周盡是一望無際的黑暗。


  他的內心被孤獨與自厭填滿,隻剩下狂亂殺伐,沒有人……


  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在意跌入泥濘的怪物。


  可不知為何,在他心底深處,總有道聲音在一遍遍告訴他,不是這樣。


  又是一隻邪魔被利刃撕裂,裴渡雙目空茫,在黃昏的血色中握緊手中長刀。


  長刀。


  不對……他向來慣用劍。


  用刀的不是他,那個人另有身份與名姓――可他怎麼會全然記不起來。


  耳邊又傳來裴風南的怒喝:“廢物!這招劍法都學不會,我養你有什麼用!”


  他為何會沒日沒夜地練劍。


  他揮動長劍時,心心念念的……是屬於誰的遙不可及的影子。


  “冒牌貨。”


  白婉的冷笑聲聲叩擊耳膜:“隻不過是個替身,沒了那張臉,你又算是個什麼東西。”


  ……不是的。


  那個人隻認得他,總是懶洋洋地一抬眼:“喂,裴渡。”


  “沒人會來幫你。”


  被他殺掉的匪賊啞聲大笑:“還記得你最初的身份嗎?微不足道的螞蟻,就該一輩子被踩在別人的腳底下!”


  不對。


  從最初見面的那一刻起……那個人就朝卑微如螞蟻的他伸出了手。


  為觸碰到那隻手,他賭上了自己的一生。


  一切都不應當是眼前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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