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如今,他未去德州,也未在德州得了重病,年老的叔公也未曾晝夜星馳、因心急如焚騎馬到行宮門口才下馬,而又多添了個罪名。早早聽了他的話病退的索額圖,好歹過了幾年安生的晚年日子,含飴弄孫、煮茶下棋,生病後皇阿瑪也多有賜藥賜醫,前幾日還下旨稱贊他:“卿乃輔弼重臣,勤敏練達,自用兵以來,翼贊籌畫,克合機宜。”[注2]


  瞧,隻要他穩穩當當做著這個太子,皇阿瑪對叔公也樂得施恩,而東宮穩當,便也是叔公臨走前最大的慰藉了,所以他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求,他知道胤礽不會辜負他,正如胤礽二十多年來,也從未懷疑在索額圖會背叛他一般。


  叔公能安心的走,不狼狽、未受折磨,胤礽心裡另一塊大石也就放下了。


  前兩年要開闢新航道,他不顧他那兩個傻舅舅格爾芬、阿爾吉善是如何地痛哭流涕、嚇得肝膽欲裂,直接請旨將他倆塞進了前往美洲的遠洋船上,來回一年的航程,如今也不知飄到了哪片海上,竟還沒回來,胤礽也擔心恐怕這次是兇多吉少了,這兩年他時常來探望叔公時,心裡也很愧疚,若真有萬一,臨走前兩個兒子都不在他身邊盡孝,是他的過錯。


  但索額圖這回很看得開,當時他還能坐起來說話,寬慰胤礽:“這是他們的命數,太子爺不必憂心,奴才有七八個孫子在身邊,不差他們倆,他們就算死在海上,也比死在青樓楚館女人的裙底好,奴才感激不盡。”


  索額圖對他這倆兒子也是怒其不爭,格爾芬、阿爾吉善都快四十歲的人了,成日隻會在京城裡遊手好闲、欺男霸女,明珠天天拿他兒子跟皇上告狀,給赫舍裡氏和太子爺拖了不知多少後腿,打發也就打發了,反正他們倆也都生有好幾個兒子了,就是折在海上,也不會絕後。


  除了這個,索額圖還存著一點念想,眼見朝堂上這倆蠢貨是擠不進去了,便也盼這倆小子能在外頭建功立業,振興赫舍裡氏,別叫人笑話他一輩子,連個兒子都養不好。


  胤礽正對月出神,卻聽門房匆匆進來回:“明相來了。”


  明珠?胤礽聞言微微一怔。


  這大半夜的,明珠跑到老對頭家裡做什麼?他還沒想明白,庭院的月亮門外漸漸來了個老翁,明珠與索額圖年紀相仿,須發已白,身形清瘦,但好歹腰板不算佝偻,一身半舊的青衫,隱約還有昔日那白衣儒相的風姿。


  “奴才見過太子爺。”明珠向前給胤礽行禮。


  鬥歸鬥,也都是老臣了,何況明珠對朝廷和國家是有功的,胤礽不讓他跪,溫和地託起他手腕:“不必多禮,隻不知明相漏夜前來,所為何事?”


  明珠微微一笑:“奴才也說不清,這涼風習習的秋夜,奴才吹了燈躺在床榻上卻遲遲睡不著……”輾轉反側,他才發覺火盆裡的火都滅了,便幹脆披衣起身讓侍女進來加點火,再烤烤被子,他便走到屋外,卻發現他院中那本如火如荼的紅楓樹已被霜打落,臺階上滿地殘紅。


  想起那樹下還埋著一瓮沒喝完的老酒,明珠蹲在樹下拿木鏟半夜把酒起了出來,隨即便命親隨備車直奔索額圖府上。


  他也不知他為何如此急切,似乎總有種冥冥之中的預感——有什麼事、有什麼人等不到天明了。


  他提起手裡那半瓮酒,眼裡笑裡的悵然映在月色裡,像水波一般蕩開,“這鬥了一輩子嘴皮子、打了一輩子架,卻想到十幾年前的酒沒都喝完,心裡便不由難過了起來,可惜愚庵他喝不上了……這恐怕也是我最後一回見他了……還請……請太子爺容奴才進去送一送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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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礽默然半晌,點了點頭:“明相請把。”


  明珠告了罪,拎著酒邁過門檻去見索額圖最後一面,胤礽也不由轉過頭去看,微微搖曳的燈火將明珠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映在窗紙上,他坐在索額圖床邊自斟自飲,望著索額圖已灰白的臉沉默了許久,似乎才低聲絮叨著什麼。


  可惜索額圖衰敗的生命幾乎走到了最後,呼吸微弱,也不知能不能聽見。


  胤礽知道兩人還是少年時就曾在侍衛處一同當差,那會兒他們雖然也吵鬧,卻不曾鬧得這樣不可開交,他還聽皇阿瑪提起過,明珠年輕時嘴巴就很毒了,索額圖每回都吵不過,常常氣得拔劍與之決鬥,明珠打不過他,但腿腳極為伶俐,見勢不妙就跑,一邊跑一邊還能拿話氣人。


  平三藩時,石華善延誤軍機,永興失陷,康熙臨陣換將,調派去救場的正是明珠和索額圖,兩人為此還一齊上過戰場,隻是明珠通常在大帳裡運籌帷幄,索額圖回回都領兵衝殺在前。


  “早知日後我倆要相互傾軋一輩子,當年打吳三桂時……我就不去戰場上把你背回來了,就該讓你早早死了,省得生出那麼多事……”明珠對著索額圖那張老臉絮絮叨叨,說得話還是那樣氣人,“愚庵,你終究輸了,你看你,活得比我短,兒子也養得沒我好,皇上居然還誇你“謹敏練達”,嘖,可真是會給你臉上貼金,就你那狗脾氣,這輩子和這四個字有何幹系。”


  索額圖饒是意識模糊的將死之人,都被他氣得手指抖動了一下,險些差點活了過來。


  明珠笑了,將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來,最後看了眼這個一輩子的老對手,喃喃道:“我走了,當年咱們一塊兒埋的酒……我替你喝完了。”


  約莫到了天將亮不亮的時候,胤礽合衣睡在索府,被突如其來的三聲雲板驚醒了,何保忠腰上已經換上了白色的腰帶,跪到他跟前:“太子爺,索相歿了。”


  乾清宮裡,康熙在宮裡也接到了消息,不由長嘆了一聲,一面依例命人去索額圖府上賜祭、讓翰林院給索額圖擬個好的谥號,一面望向剛剛命畫工精心繪制的畫,心裡滿是思念。


  畫上畫的是他與福全並排坐在梧桐樹的濃蔭之下,對弈品茗的場景,寓意著手足同老的美好願望,可是天不作美,他的二哥福全在今年六月走了,享年五十一歲。才不過三個月,索額圖也沒了,一個個老臣、手足都漸漸離他而去了。


  隨著歲數越來越大,同輩的人離開得越來越多了,康熙再一次感受到歲月的無情,他今年也到了五十歲萬壽,一點不甘與焦慮爬上老皇帝的心,先帝壽數短,福全也將將才活過五十歲,那他呢?康熙不知道自己將來又還有多少日子。


  毓慶宮裡,程婉蘊也正跟唐側福晉商議好幾樁治喪的事情,禮數應當是多少、到時該派幾個人去索額圖府上等等諸多雜事。


  唐側福晉低頭熟練地撥著算盤,隨口道:“裕親王的百日也快到了,裕親王府那邊也要派人過去,回頭我讓人出宮去定一個大的紙扎,合著其他的禮一並送去燒了。”


  程婉蘊也在賬冊上一筆一劃地記下這些開銷,點點頭:“還有,弘暄生母王家的老爺子也沒了,雖說王格格已經去了十幾年了,但好歹生了弘暄,論理也算弘暄的外祖父,你說要不要請太子爺的示下,讓弘暄去王家上一注香再回來?”


  唐側福晉停了撥珠子的手想了想:“那王老爺子活了七十是喜喪,若是去了,便是天大的恩典了,王家一定會感恩戴德的,給太子爺提一提也沒什麼,隻是恐怕要算一算八字,若是有相衝的也就去不得了。”


  王家是內務府包衣,這些年在內務府替太子爺辦差也算盡心,給些臉面也無妨。


  程婉蘊也是這樣想的,她擰著眉頭翻看桌子上堆積如山的名帖、牌子,今年的喪事真是扎堆的來了,她重新一個個翻了一遍,確保都料理完了才松口氣,生死是一輩子裡頭最大的事,若是漏了就是極大的失禮。


  “終於辦完了!”程婉蘊抬起胳膊伸了個懶腰,立刻爬上躺椅上攤著去了,還嚷著,“青杏!幫我泡個手!再把蜂蜜珍珠粉混點蘆薈汁來敷臉——”


  唐側福晉便無語地看著才一會兒的功夫,程婉蘊就已經躺在躺椅上,臉上糊著一層綠油油的東西,兩隻手讓小宮女用玫瑰花璐和羊油輕輕揉捏保養手部肌膚,還有碧桃在邊上幫她剝蜜橘,青杏給她取了話本子來,她看一頁就替她翻一頁。


  唐側福晉見狀立刻加快了打算盤的速度,把手頭上沒算完的賬本火速算完,隨後程婉蘊旁邊就又加了一把躺椅、多了個臉綠油油的人。


  正所謂打不過就加入,論享受,唐側福晉對程婉蘊甘拜下風。但論對工作的敬業程度,程婉蘊就完全比不過唐側福晉了。


  她染著指甲,讓宮女給她舉著看的是下午和明日的工作計劃日程本,這本子還是程婉蘊手工做的,把日子按著萬年歷從年頭排到年尾,一天一張紙,每個月頭還有個月度重要事項,裝訂成一本厚厚的大本子,本子側面還貼了小小的月份標籤,想看哪個月的事也便於查找,唐側福晉覺著特別好用,這樣不僅不怕忘事,還清晰,能有規劃地完成毓慶宮裡的大小事。


  當然,程婉蘊做這個就是為了提高唐側福晉的工作效率,她好偷懶……啊不是,她好便於加強團隊管理,幫助整個團隊的提質增效。


  程婉蘊也是沒想到,她鹹魚了十幾年,竟還有要帶團隊的一日!還要每天工作!沒有雙休,也沒有法定節假日,每天連固定下班時間都沒有,啊——(土撥鼠咆哮)


  這還得從兩年前,她家抬旗後講起。


  石家丁憂去職,太子妃病了,那會兒太子妃程婉蘊也不知是真病假病,總之她病了,宮裡上上下下也都默認她病了,於是太子爺就想把管家權交給她,讓唐側福晉當她的幫手。


  程婉蘊當時是拒絕的,毓慶宮唐側福晉管了很多年了,她一個人管也行,為何還要拉上她呢?結果太子爺這個老板竟然表示他對小唐的工作質量是不夠滿意的,認為她更善於執行,實際上沒有帶團隊的能力,這幾年因循守舊,沒能為公司創造業績。


  程婉蘊無言以對,隻好暫且接下來了。


  她本來還寄希望長期請病假的太子妃能重回崗位,結果康熙四十一年年初,被康熙連降兩級的石琳在平了黎人之亂將功補過後,本有望官復原職,卻突然病逝在瓊州。


  石琳是石家官位最高、也是目前石家整個家族的領頭人,他走之後,石文炯一支在守孝,其他幾房的石家男兒都還稚嫩,尚且在軍中熬資歷,再也沒人能接替他的位置。


  最令人感到膽寒的是,石家在兵部、地方空出來的位置,幾乎引起了一場各世家大族爭權奪利的狂歡,不論前朝後宮都想多佔幾個位置。


  經過激烈的博弈,硝煙散去後,原本石文炯的兵部侍郎之位,被太子爺一派耿額的兄弟額爾德裡烏西哈佔去,石文炯兩個兒子的兵部員外郎,被佟佳氏和鈕祜祿氏瓜分,石琳的兩廣總督之位康熙沒有管狗腦子都要打出來的滿洲八大姓世家,而是調用了漢臣——施世驥,靖海侯施琅第四子。康熙二十二年其隨父徵戰,協助施琅師克澎、臺,立下赫赫戰功,論功以左都督改授部郎,後來任廣東廉州府知府,升任總督幾乎算連跳三級。


  比起滿洲大姓,康熙在地方上(尤其是南方)明顯更信任漢臣、也更愛用漢人,施家一向是忠於皇帝的純臣,也一直在水師、閩粵兩地保家衛國,看似不屬於任何一派的勢力,但要知道……太子爺是很得漢臣們喜愛的,這天下漢臣幾乎都天然地站在身為正統的太子爺身邊,細論起來,得益最多的仍然是太子。


  搶到其中一個兵部員外郎之位的是佟家的鄂倫岱,而鄂倫岱娶了八福晉的姐姐,早已是老八的簇擁,納蘭家與大阿哥一派在這場“分肉之戰”中竟然沒能直接撈到什麼好處,就很耐人尋味。


  延禧宮氣得天天砸瓷瓶,永和宮也不例外——十三阿哥在去年木蘭圍獵時勇奪第一,還獵到了熊,親自割下熊掌為康熙烹飪,哄得康熙龍心大悅,頭一回正視自己這個年輕又鋒芒畢露的兒子,太子爺便趁機笑著進言說弘晳弘暄如今弓馬嫻熟都多虧了十三,一番話下來就將十三阿哥胤祥也塞進了兵部,不論是巡幸塞外還是今年的南巡十三都跟著去了,而她的十四什麼也沒有,別說吃肉了,連湯水也沒撈到。


  為此,德妃已經連著一整年對四福晉都沒個好臉了,過年過節叫四福晉立規矩是常態。程婉蘊不大懂她的邏輯——大兒子在戶部幹得好好的,她怎麼不覺得長臉呢?還要遷怒……扯遠了,程婉蘊嘆了口氣,石琳死訊傳來,太子妃就真的病了,有好幾次青杏都說粗使宮女說正殿送出來洗的帕子衣物上竟然都帶著星星點點的血漬,讓人望之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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