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樊長玉眸色變了變,唇角微抿,沉默兩息後,問謝忠:“您能送我去謝氏陵園嗎?”


第134章


  暮色四合,從山腰吹來的風裡已透著初冬的涼意。


  謝氏乃百年鍾鳴鼎食之家,族中的陵園也獨佔了城郊半壁山。


  霜白的月光灑在青石板小徑上,恍惚下過一場初雪似的。


  周遭墳茔林立,在夜裡透出幾分陰森,卻有人踏著月色而來,手上的燈籠在冷風裡搖曳,灑下迷滂滂一片昏黃。


  行至謝臨山夫婦的合葬墓前,那人方才停下腳步,錦靴上的暗金繡紋在燈籠昏黃的光暈裡忽明忽暗,難以辨清。


  邊上提著食盒的老僕蹲下去,將食盒打開,把裡邊的貢品一一端出來,擺在墓前的石臺上:“小姐,相爺來看您了,還帶了您最喜歡吃的壽意苜蓿糕。”


  擺好三樣貢品,老僕又拿出火折子和黃白冥紙,點燃後慢慢燒在墓前的炭盆裡,絮絮叨叨:


  “大廚房裡做壽意苜蓿糕的聶廚子,這兩年來愈發老眼昏花了,從您出嫁至今,為著他擅做的這一道糕點,相爺便留用了他二十一載,再過兩年,他約莫也做不動了,得請辭回家養老去了。”


  冥紙燃燒的火光蓋過了燈籠的光暈,映出老僕眼底的滄桑和悵然。


  石碑上以行楷镌刻的字跡也清晰可辨起來,“護國大將軍夫人魏绾之墓”幾字尤為刺目。


  魏嚴肩頭搭著銀鼠皮披風,在明滅的火光裡靜靜凝視著胞妹的墳茔,許久才對老僕說了句:“魏全,你下去吧。”


  老僕起身告退:“那老奴還是和往年一樣,在山下的路口等相爺。”


  魏嚴微微頷首,老僕便將燈籠留在墓前,躬身退下了。


  風刮得大了些,吹動魏嚴披風的下擺,也將火盆裡燃燒的冥紙吹得火星和紙灰四處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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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嚴矮身撿起放在火盆邊上一摞還未燒過的冥紙,撕開一點點扔進火盆裡燒盡。


  他始終緘默,哪怕對著的是孤墳荒冢,也道不出一字半句的衷腸。


  謝徵踏著涼薄如水的夜色走來時,瞧見的便是這樣一幕。


  他站在十步開外,諷刺地扯了扯唇角,開口極盡冰冷與尖銳:“你逼死她,又年年今日都來看她,假惺惺地做給誰看?還是怕她在地底下也太安生了,才年年都來惡心她一次?”


  聽到腳步聲時,魏嚴便已知道了來人是誰。


  他側對著謝徵,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置若罔聞地將手中的冥紙全燒完了,才拂了拂衣襟上的灰燼起身。


  往回走快同謝徵擦身而過時,方駐足留下一句:“我還以為,你藏頭露尾數月,連在今日來此祭拜的膽量都沒有了。”


  謝徵眼皮一挑,視線冷若冰刀,映著月輝的臉,恍若覆了一層寒霜,他譏诮一扯唇角:“魏丞相深夜造訪我謝氏陵園,就為看看本侯是否來進香?”


  他側過臉,不無諷刺地道:“本侯自是不懼來此,需借分膽量再來的,是丞相吧?累累血債,終需還不是?”


  魏嚴斜目掃了謝徵一眼,不辨喜怒,一言不發抬腳便要繼續離去。


  他方走出兩步,謝徵神情冷鬱地盯著不遠處父母冷硬的墓碑,夜風吹動他額前的碎發,一雙寒星似的眼裡翻滾著戾氣,他毫無徵兆地拔劍,反手便朝魏嚴劈去,劍風磅礴,快如閃電。


  “叮——”


  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脆響在夜色中響起。


  短兵相接,長鳴銳響,銼出了火星子。


  隱匿在墓園四周的死士全現了身,如臨大敵盯著謝徵,將魏嚴牢牢護在了後方。


  謝徵嘴角勾起一抹冷峭又譏諷的弧度,冷冷盯著立於十餘名死士身後的魏嚴,抬起手中長劍:“你我之間,終歸要做個了斷,不若就在今日吧?”


  話落,他眼神一厲,忽地逼近一名死士,手中長劍在瞬息間連劈出數十記,火星四溢,巨大的力道震得那名死士虎口開裂,湧出的鮮血直接濡湿了刀柄,隻得連連後退。


  謝徵俊美的面容在這一刻猙獰恍若厲鬼,周身仿佛彌漫開了實質般的血煞之氣,長劍在手中揮砍得隻剩一道道殘影,厲聲質問魏嚴:“我爹擁護承德太子,阻了你的路,你便設計害死我爹。我娘發現了你的陰謀,你便連我娘也要殺?”


  最後一劍揮出,那名死士手中的長刀直接“叮”一聲斷為兩截。


  他驚恐瞪大了雙眼,卻還是被餘力不減的那一劍橫腰劈中,抽搐著到底不起,身下慢慢暈開了猩紅的血色。


  山風一吹,那股血腥味濃鬱得令人反胃。


  其餘死士愈發忌憚地盯著謝徵。


  此番隨魏嚴前來,都是天字號死士。


  魏府訓養的天字號死士,放到軍中甚至能媲美武將,在謝徵手底下卻沒能撐過半刻鍾。


  謝徵持著滴血的長劍立在不遠處,臉上也沾著細小的血沫子,讓那張過分俊美的容顏隻剩邪佞煞氣。


  他問魏嚴:“這十七年裡,你是怎麼有臉來這裡的?”


  風卷著那些燃為了灰燼的紙屑四處飄飛,玄色的衣袍裹出他挺拔的身影,仿佛和這濃稠的夜色融為了一體。


  魏嚴聽著他字字珠璣的指控,一言不發。


  冥紙的灰燼飄落在他肩頭,恍惚間,他本就斑白的兩鬢,白發似乎更多了些。


  護在魏嚴身邊的死士警惕盯著被其餘死士攔住的謝徵,對他道:“丞相,此地危險,卑職護送您先行一步離開?”


  魏嚴面卻抬手示意那名死士退下。


  死士面上露出些許怔愣,但還是不敢違背魏嚴的意思,收劍退到了魏嚴身側。


  魏嚴隔著兩丈距離同謝徵對視,眼底諱莫如深:“你恨我,是應該的。你不想著殺我,終有一日,我也會斬下你首級。隻是你不該自負在此處同我交手。”


  他拂去肩頭披風沾到的紙灰:“憑你一己之力,還滅不了我所有天字號的死士。你娘看著的,我也不會在此地為難你,擾她清淨。”


  魏嚴轉身朝著夜色更濃的青石板小徑往前走。


  謝徵持劍立在原地,忽地冷笑出聲:“她活著的時候,你容不得她。她死了,你這般裝模作樣,真當她泉下還能有知?”


  魏嚴身形微頓,隨即依舊沒發一言地繼續往前走了。


  圍住謝徵的死士們卻不敢放松警惕,一個個握著刀柄的手心全是汗,生怕謝徵再突然發難。


  在確定魏嚴走遠後,才拿刀對著謝徵,退出一定距離後方轉身飛快地離去。


  整個陵園又成了一片死寂,因著已是初冬,連蟲鳴聲都不再有。


  一盞提燈在方才打鬥時翻倒在地,紙糊的燈籠筐子和竹篾編的骨架都已燃燒殆盡,隻剩潑灑在青石板上的燈油還在徐徐燃燒,偏藍的細微火光照出謝徵那張濺著血色的臉,像是鍍上了一層蒼寒的霜。


  他偏頭看向不遠處謝氏夫婦的墳墓,一動不動靜立在那裡,恍若一座雕像。


  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在魏府度過的那十六個年頭的記憶,從未這般清晰過。


  從他五歲那年開始,每逢清明或是祭日,魏嚴都會帶他來謝氏陵園,車夫和護衛皆留候在山下。


  魏嚴說,他母親生前喜靜,帶太多人來這裡,會擾了他母親清淨。


  他懼魏嚴的嚴厲,又恨母親狠心拋下他而去,每次跪在墓前,除了焚冥紙叩首,再無別話。


  魏嚴亦是如此,他總是沉默著,來了這裡,卻又在墓前靜立許久才肯離去。


  灑在地上的燈油燃盡了,那泛著藍光的焰火“撲哧”一聲熄滅。


  天地間除了那清冷的月輝,一絲旁的光亮也無了。


  謝徵終於邁動腳步朝父母的墓前走去,看著镌刻在冰冷石碑上的“魏绾”二字,抬手撫了上去,低垂的眼睫浸著月光,在眼睑下方落下一層淡淡的陰影。


  壓抑、陰沉、窒悶和仇恨像潮水一樣裹挾了他,拽著他往無盡的深淵裡墜。


  謝徵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不自覺收攏,下颌骨咬緊,額角青筋都凸起一條,眼底隱約可見幾絲猩紅。


  不遠處有急促的腳步聲朝這個方向奔來,噠、噠、噠……


  恍若踏在誰的心弦之上。


  謝徵掀眸瞥去,便見一團不大的暖光在暗沉的黑夜裡朝著他快速靠近。


  他看到了少女暈著燈籠昏黃光亮的裙擺,也看到了她因奔跑在夜風裡揚起的發絲,還有她因急促奔跑而升起紅暈的臉和滿眼的擔憂。


  很奇妙的感覺,心底那些晦暗、沉鬱的情緒都在漸漸消退下去。


  終有一日,他滿身瘡痍,卻也被奔向他的太陽照耀到了。


  樊長玉在山下時就聞到了風裡送去的血腥味,擔心謝徵受伏,謝忠暗中盯著了魏嚴留在山下的車馬,樊長玉則一路狂奔上山。


  她在來的路上就看到了地上的一大攤血跡,見謝徵臉上也沾到不少鮮血,忙用燈籠照著看他身上有沒有受傷,嗓音不自覺發緊:“你怎麼樣?魏嚴的人在此設伏了?有沒有受傷?”


  她連珠炮似的問了一堆,因為跑得太急,呼吸不順,話音裡還帶著喘意。


  她急著查看謝徵身上的傷勢時,身前的人卻隻垂眸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樊長玉沒在謝徵身前發現傷口,但他身上的血腥味實在是濃鬱,樊長玉擔心他後背有傷,忙道:“你轉過去讓我看看!”


  謝徵沒動。


  樊長玉已從謝忠那裡得知了他回謝氏宗祠領一百零八鞭的事,聯想到他後來回盧城找自己,她當然知道他領那一百零八鞭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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