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眠話頭一轉,她說:「不過我看,小王爺就很好啊。喜歡他的女子要從這裡排到金陵去呢。」


我瞪大眼,故作驚訝道:「你怎麼一口一個嫁娶,莫不是你想嫁人了。」小眠聽了難免羞臊,轉過頭不理我了。


隻是宋家退親一事,到底難聽,知道不知道的都要罵一句宋家薄情,父親為表歉意,賠禮備得十分豐厚,又兼有其他利處,可沈歸遲脊梁直,分文不要,而且自請離府。


他離府的時候,我曾去見過他一面。


我問:「你去哪?」


我料想他該是對我十分不耐煩,卻出奇地回答了我:「父親舊友所遺下的一處舊宅。」


我應了聲,也沒想出更多的話回他,他卻輕聲問:「婚書呢?」


我笑道:「燒了。」


他唇角扯開一個輕蔑的弧度,我卻突然想再問一句,我叫他:「沈歸遲。」


這大約是我第一次這樣喚他,他也微怔,我問:「你若有朝一日娶得心愛女子,她也歡喜你,新婚之夜,你會掀開她的蓋頭,挽起她的面簾嗎?」


這個問題問得很奇怪,沒頭沒腦的,可是很好回答,沈歸遲說:「自然。」


我攏在袖中扣得很緊的手陡然一松,像是得到了回答之後的釋懷。斬釘截鐵的「自然」,理所應當的「自然」,然而上輩子的新婚夜,我那樣歡喜,卻連蓋頭都沒人掀,終於從他口中得到了答案——隻因為他娶的,我啊,不是他心愛女子。


我把袖中所藏銀兩拿出,扯過他的手安置好,我並非可憐他,隻是在上京這樣燒錢的地方,他若又受了什麼委屈,到頭來都賴在我宋家頭上,我說:「你拿好,我的私房錢貼補你,沈歸遲,你也不用還了,你欠我的太多了,你還不清。」


沈歸遲啞然,大約也搞不清究竟他欠我什麼,垂眼看那庸俗粉色的錢袋。


我再喚他一聲「沈歸遲」,發間的銀釵被風吹動,我輕聲說:「沒人比我更相信你能扶搖而上,沒人能比我更信你有鵬程萬裡,我退這婚,也不是瞧不起你,隻是我從前做錯過一件事,不能再重蹈覆轍了,那太痛了。」


沈歸遲微睜大了眼睛,風雪擦過他的鬢角,他年少自詡才華,我向來少見他有這種迷茫模樣,還有些不知何起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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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手,像是想要觸碰我,我卻退開半步,淺作一禮。


「願君扶搖直上,有佳人在側,有富貴無雙。」


隻是與我再無關系。


5


這個冬日格外冷,可是縮在宋府裡總是嫌悶。我自重生一回,那些鉆營的煩惱都忘卻了,家裡有父兄長輩,隻得了我一個女兒,自然待我如珠如玉,我也養回一些從前的脾氣。真是不知道,我上輩子怎麼能被磋磨得那樣疲憊。


天氣回暖一些的時候,我便帶著小眠出去了,在城東的珠寶閣卻是撞見了兩名侍郎家的小姐,樓家的女兒,雲俳與月徊。


她們和我向來不對付,我見著她倆就沒什麼好心情,果真如此,我看上哪樣她們就要哪樣。


我索性都挑了個遍,笑瞇瞇地看她們的臉色變得愈發難看。


見著我這般神情,妹妹月徊沉不住氣些,開口諷刺道:「宋雁書,我還以為你要羞愧地窩在家呢。」


我奇道:「噢?」


她忍不住補充道:「上京都傳遍了,你們家退了沈家那破落戶的婚,這樣不地道的事情,你怎麼一點都不羞愧的?好了,你名聲本來就一般,這下壞得大概沒人要娶了。」


我正看一頂琉璃冠,精美得不像人間物,隨口回道:「你先操心自己的婚事吧。」沒等到回應,卻見兩姐妹的臉都有些微紅,理了理身上的褶子,卻是微微抬著頭,一副不勝嬌羞的模樣。


我順著她們的目光往上看,二樓正有掌事人謙卑地低著頭,簇擁著一位紫衣玉冠的少年郎,他們正從樓梯上往下走。陸淵懶散地應著,一雙眼卻往下面看,正好和我的眼神撞上,和沒看見一樣別過了頭。


原來這兩姐妹,裝扮得這樣好,是在等小王爺呢。


月徊上前一步,正要和他說些什麼話,卻聽陸淵吐出兩個字:「聒噪。」他那冷眼一掃,大概多有勇氣的姑娘家都受不了,隻能退走了,我還嫌不夠,煽風點火道:「雲俳月徊,你們包下的首飾不要了?」


我正快樂地看著兩姐妹離開的落寞身影,卻聽見陸淵也轉過來,對我一視同仁地說了句:「你也是。」


我哽住,長長地嘆了口氣。


陸淵卻生了分遲疑,問我:「你退婚了?」


我點了點頭。他還要再說什麼,卻欲言又止,應了一聲,不知道怎麼的,嘴角翹了點起來。他的親信在後面竊竊私語,偏偏這私語也不太小聲,他們說,這宋家小姐,對王爺真是情根深種,不僅長亭送別,還為了王爺退了婚。


我十分震驚。


陸淵卻矜傲地不再作聲,繼續走下樓梯,往外頭去了,路過我時卻頓住,垂下眼瞧我,十分慢條斯理地說了句:「宋小姐實在沒人娶的話,本王也不是不可以考慮。」


上輩子陸淵始終沒娶妻,世人傳他斷袖,如今再來一遭,我倒是沒想到他能說出這樣的話,免不了怔住,下意識回問:「真的?」


小王爺微微一笑,輕勾了唇角,「假的。」


我啞然,卻見他伸出手來,將我鬢間的釵子扶正,漫不經心地改口道:「看本王心情。」


我抬眼看他,正見他眼底有笑意,正如夜裡驟亮長星。他往外走,外頭又零零散散地下起了雪,隱入他黑色的大氅之中。


我恍惚裡想起,那年我和庶妹被敵寇捉住,也是下著這樣的雪,沈歸遲送來五箱金銀來換宋盈,敵寇卻愈發貪心,打算將我這個不值錢的給送回去,卻臨時改了主意,打算在坡上就砍了我的人頭。


被我嘲弄過的跛足王爺,卻彎弓射箭,一箭射殺了敵寇。


他生得好,地位又尊貴,卻偏偏跛了足,陰沉得人人稱他一句「冷面王爺」。他解了大氅讓人遞給我,卻不肯在我面前輕易走動,就立在零散下著的雪裡,靜靜地看著我。我臉上被濺了血,驚惶未定腳軟得站不起來,那時的陸淵走過來,走得艱難且難堪,身披一身風雪,卻向我伸出了手。


我心裡突然一動,像是一角坍塌了,不被知曉的有些事便浮現了。


眼下的陸淵原正往外走,卻如有所感地回過頭,那一眼竟然出奇地和記憶裡的攝政王對上了,那樣的黑沉,幾縷發與風輕碰,倏忽,他卻勾起唇角,陸淵懶洋洋道:「宋雁書,別偷看我。」


6


我回府後,卻收到了珍寶閣的一堆首飾,最上方擺的一盞琉璃冠,真是流光溢彩。上頭倒是放了個紙條,字寫得龍飛鳳舞的,是力透紙背的「陸淵」二字。


我當時看那盞琉璃冠,倒也並非真心愛這物什,隻是從前沈歸遲南遊回來曾帶了這樣一盞,最後落在宋盈手上,到底讓我酸澀羨慕。


我去見母親時,母親正巧和我談及宋盈的婚事。母親向來寬厚,隻是對她淡淡的,總是趕不上對我用心程度。按照母親的意思是,我退了婚,總不好立刻定親,但宋盈年紀和我類同,也該定一門親事了。


前世也是這樣的,母親給宋盈選親事操了不少心,結果沈歸遲往聖上面前一提,直接和我平妻嫁入沈家,真是說出來都是笑話。


我隻是淡淡提醒道:「不如讓宋盈自己選,免得到頭來她還不領情。」


母親略略思忖道:「也是。」


我出了門,卻剛好碰見宋盈,上輩子那麼怨她,可是今生也隻是淡淡的,看她格外有興致地要去挑選她的良婿,不免出了聲:「你與沈歸遲無來往了麼?」


宋盈卻奇怪地看我一眼,撇了撇嘴,「我和他有什麼幹系?」


我定定地看了她一會,慢慢想了想,才想通這回事。上輩子的沈歸遲看不透我的歡喜,可我這位庶妹,卻是把我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才曲意逢迎沈歸遲。這輩子我毫無留戀地退了婚,眼下的沈歸遲瞧著也是落魄得入不了宋盈的眼,從兩情相悅到今生陌路。


可是,我輕笑一聲,萬般痛苦源頭,居然是我的喜歡。


我悶咳起來,難受得彎下腰。當夜我便發了燒,哥哥急著拿牌子去請了太醫,瞧過了隻說是風寒,好生休養便好了。可我卻因此病了半個冬天,開了春才好起來。


病的時候做了好多夢,恍恍惚惚、浮浮沉沉的,等我好的時候,我總是覺得自己忘了些什麼,卻又記不起來。我半夜似夢非醒時,曾見床前有人,卻不言語,小心地喂了一粒藥丸在我嘴裡,入口即化,百脈溫熱。他伸手想碰我臉,我稍一動,他便迅速收回了手,惱怒地說了什麼,可我都沒能聽清。


等我醒來時,床頭卻放一支沾露的春花,滴溜溜的。小眠替我梳妝時,給我簪上一支步搖,正是那日陸淵送的。


我突然想去城外寒山寺祈福還願,母親十分高興地應允了我,說是我這病能好,也該是要多求佛祖庇佑。我隱約中記得我曾發生過很多不好的事情,可是醒來我還是宋家的掌中珠,混沌的不再去深究,但是拜拜佛像總是好的。


馬車在青石板上前行,一個「宋」字掛在車角輕晃,車夫卻突然停住了車,小眠替我掀了簾子,皺眉回身,同我道:「是沈家那郎君。」


沈歸遲。我記得的,我前段時間退了他的婚,可是更深的事情,像是被水霧籠罩著,看不透徹。我便也蹙了眉,微探出了身。


正有陰雲蔽日,天色微沉,沈歸遲一身青衣擋在馬車前,臉消瘦蒼白,眼睛也愈發執拗黑沉,瞧著是有些失魂落魄的。


我也不是什麼脾氣好的人,略睜大眼睛罵道:「馬車你也攔,當真不怕死。」


沈歸遲輕聲說:「聽說你病了一個冬日,然而宋府門房,不讓我進,我隻好守在外頭。」


我有些奇怪,「你找我做什麼?」


沈歸遲卻沒回答,他說:「我夢到一些事情,並不多,初初以為是假,盡管荒唐,可是還是想來問你一問。」


他微仰起頭,那樣直的脊梁居然有些頹了,面上有些脆弱,他說:「這個冬日,本該有人為我搜來名家孤本,我的案上本該多出上好的筆墨紙硯,她為我的科考盡心盡力,聽聞我喜好篆刻,便學了月餘,刻了一隻小兔子放在我的案頭。」


他說得很慢,吐字像是痛苦,又像是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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