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鄧老先生對杜明茶父親當時的舉動耿耿於懷,至今也難以接受杜明茶隨母姓這件事。


叔叔一家慣會見風使舵,看鄧老先生對杜明茶不冷不熱、沈少寒又對“娃娃親”頗有微詞,再加上杜明茶的臉受傷,更覺她毫無利用價值。


杜明茶也沒想著要回去。


她有父有母,縱使雙親離世,也還有父親留給她的房子。


都是成年人了,學校提供兼職工作,她情況特殊,順利申請下貧困助學金,以及學費貸款,再加上街道辦組織的捐款……


隻靠自己,也能順利讀完大學。


周末,下午三點鍾,杜明茶坐上僱主派來的車。


司機上了年紀,說話和聲緩氣,溫和地稱呼她為“杜老師”。


“顧小姐工作繁忙,平時對樂樂的看管也少,”司機說,“樂樂這孩子性格活潑,還麻煩您多費心。”


他沒有提孩子的父親。


“除了杜老師外,顧小姐還為樂樂請了一名德語教師,”司機提醒杜明茶,“男性,姓淮。顧小姐平時少在家裡住,家中有照顧樂樂的保姆,姓甄……”


靜水灣離c大也就半小時車程,大平層,低調的富人區。


房間裝潢整體呈暖色調,陳設簡練潔淨,但瞧上去像樣板房,沒有人生活過的痕跡。


保姆不在,司機打電話詢問。


保姆說帶顧樂樂在逛超市,馬上就回來。


背景音裡,是小孩子不悅的聲音:“又是家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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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低聲哄,有些嘈雜,聽不清楚。


司機無奈:“顧小姐就樂樂一個孩子,平時難免驕縱……您多擔待。”


杜明茶說:“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教樂樂。”


她聲音語調溫和,不高不矮,頭發攏起來,黑色細發圈扎了個馬尾,身上一點首飾也沒有,指甲也幹幹淨淨,戴著黑色的口罩,隻露出清亮的一雙眼。


在如今形勢下,戴口罩的人並不少見,但如她這般、到了房間內還不摘的人不多。司機愣了兩秒,冷不丁想起顧小姐的叮囑——


“杜老師的臉好像受傷了。”


司機移開視線,先請杜明茶先去書房小坐。


書房格外大,目測比客廳還要多出一部分,胡桃木花紋的書架錯落有致地擺放著,繞成一個半圓,像是一個迷宮。杜明茶穿過書架,看到了上面擺放的書籍——


《我彌留之際》、《埔江拾憶》、法語版《情人》、日語版《哲學原論》……


杜明茶肅然起敬。


看來房子女主人喜好閱讀、博學多才啊。


再往下看。


《毒妃傾城:王爺休要追妻》、《豪門新寵:天才少女九歲半》


杜明茶:嗯?


繼續往深處。


《肉x團》、《金x梅》、《武則天秘史》、《潘金蓮野史》、《我與兄長愛之初體驗》……


杜明茶:“……”


顧小姐真是博採眾長、涉獵廣泛。


她穿過層層書架,浩瀚書籍,瞧見前方有著灰色的室內花盆,仍舊是半圓形,栽種著鬱鬱蔥蔥的綠植。南天竹、鶴望蘭、老飛羽竹芋……


濃綠深綠淺綠淡青交相輝映,葉片或細長或闊如扇,陽光自透明的玻璃窗傾灑而下,邊緣處是一方邊緣生長著濃鬱蒼苔的石質魚缸,幾尾魚在透清的水中遊曳,嶙峋假石側,浮著幾片圓圓的葉子,開著一朵小巧的碗蓮,底部的花瓣濃紫,唯獨中間的花蕊是淺淺的粉紅。


略帶灰色調的霧綠色長沙發上,躺著一個白襯衫黑褲的男人。男人身形高大修長,沙發有些容納不下,一隻黑色西褲的長腿搭在地上,臉上蓋了一本書,德語,黑塞的《玻璃球遊戲》。


杜明茶第一反應是退回去,免得打擾這位先生好眠。


她剛轉身,沒注意,踢到一枚圓滾滾的彩色玻璃珠子,玻璃球滴溜溜地順著灰白色的大理石地板往前滾,恰好停在男人的腳邊。


男人“唔”了一聲,骨節分明的手拿下蓋住臉的書,漫不經心地朝杜明茶看來,姿態慵懶。


高鼻深眸,雪膚薄唇。


燦爛陽光傾斜而下,如春日雨,晨間霧,盡覆其身。


杜明茶直直撞入寂黑如沉淵的眼眸。


四目相對,男人目光驟然銳利如刃。


如盲人初復光明。


三秒鍾的安靜後,他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低語:“……能看清楚。”


老師


杜明茶站在一片濃鬱的綠色中,陽光為她的發鍍上淡淡的金色邊緣。她的發並不是純粹的黑,泛著點自然的棕色。皮膚雪白,大大的藍色口罩上,是沉靜溫和的眼睛,瞳仁與發色一般,濃棕色。


不是純粹的黑、白、灰,冷淡的線條。


有色彩的眼睛。


男人坐起來,將手中的書輕放在桌子上,手指蒼白修長,指節處有淡淡的紅,是方才睡覺時不小心壓出來的。


逆著光,他目光晦澀難懂。


杜明茶看了看他手中的書,遲疑著開口:“淮老師?”


兩秒後,杜明茶聽到他的聲音,沉穩,不疾不徐。


“你是樂樂的新家教?”


“是的,教法語,”杜明茶自我介紹,“我姓杜,杜明茶。杜甫的杜,明前西湖龍井茶的明茶。”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在聽她說出名字的時候,男人目光沉了沉,方才的笑意消散彌盡。


薄唇緊抿,他看向杜明茶的目光頗為復雜,像是在看……鶴頂紅。


致命毒藥。


空氣陷入靜寂。


一尾有著火紅尾巴的金魚忽而跳出來,啪地一聲重新落入水中。杜明茶被這猝不及防的一聲嚇的一哆嗦,她面前的男人眼睛微眯,嘴唇緊抿。


漂亮的金魚在碧水中遊曳,濃綠色的枝葉中哗哗啦啦一陣響,一隻嫩黃色的鳥兒從杜明茶耳側呼啦飛過,落在男人肩膀上,歪著腦袋看著杜明茶。


是一隻通體淡奶油色、唯獨頭頂一搓嫩黃長毛的玄鳳,淡粉色的喙,圓滾滾的眼珠下有兩片圓圓橘黃色,像腮紅。


有股大智若愚的憨憨神態。


男人沒有看它,問杜明茶:“你現在在c大讀書?沈少寒是你學長?”


不期想他竟知道這麼多,杜明茶愣了一瞬,才點頭:“您認識沈少寒?”


話一出口,她才意識到,自己竟然不自覺使用了敬稱。


男人並未表現出倨傲的姿態,與她說話時語氣也輕緩,沒有絲毫久居高位的傲慢。


一個普通的德語家教,偏偏有著如冰雪的氣質,杜明茶思前想後,大約是因為對方是……正經的老師?


杜明茶從小就怕老師,長大了也有這種毛病,見到老師就像耗子見了貓似的。


男人點頭,不再看她的眼睛,移開視線,伸手去逗肩上的鳥:“我曾經帶過他一陣子。”


杜明茶自動腦內更正。


帶過他=教過他。


眼前人大概也做過沈少寒的家教。


玄風肉粉色的爪爪抓著男人的肩膀,叫起來:“淮與、淮與!淮與!”


忽而又飛到杜明茶頭頂上,抓著她的頭發:“照片!照片!”


猝不及防頭頂一鳥,杜明茶當下不敢動。


好在男人及時起身,伸手握住還在扒拉她頭發的鳥:“抱歉,這鳥人來瘋。”


他抬手的時候,杜明茶聞到淡淡的、幽冷清冽的草木香氣。


驀然間,她腦袋中蹦噠出曾經看過的小說。abo文中a釋放的信息素,或者霸總常用的香水——雲杉銀杉、冷松雪松落葉松,反正都是亞寒帶針葉林植物帶的味。


杜明茶讀書時想象不出這種味道是什麼,大約就是此刻淮老師身上的氣息。


沈淮與垂眼,將纏在鳥爪上的黑發仔細取下,杜明茶的頭發被勾的松了些,額前碎發,在光中有茸茸的暖色質感。


書房門在這時嘭地一下響起,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傳來,一個像極洋娃娃的男孩子氣鼓鼓地看著杜明茶:“你就是我媽媽給我找來的家教?”


不等杜明茶說話,他又看向男人,驚喜地撲過去:“淮與!你今天怎麼來這麼早啊?我媽媽又請了新家教,我都說我討厭法語,法語難聽死了,就像是喉嚨裡卡著泡泡……”


小家伙嘴快,得啵得啵一口氣說了半天,完全視杜明茶如空氣。


沈淮與將他扒拉自己胳膊的手拿下來:“你該上課了。”


顧樂樂央求:“你和我媽媽說一聲唄,把法語家教給我辭了,我現在學的腦子都快要炸了……”


沈淮與不為所動:“不可能。”


方才在杜明茶頭上囂張的玄鳳,到了他手裡就乖的像小雞仔,隻是黑豆般的眼睛仍盯著杜明茶。


沈淮與終於看向杜明茶,沒什麼表情:“杜老師,我不打擾你授課了。”


他從杜明茶身邊離開,穿過高大的書架,出了書房門,保姆恭敬叫他:“沈先生好。”


沈淮與是顧樂樂的表舅,受顧迤逦的託付,暫且照顧孩子。


他松開手,玄鳳忽閃著翅膀,在房間裡飛來飛去,仍舊叫著:“照片!照片!”


宋乘軒站在門口,他的茶隻喝一口就放下,向沈淮與匯報:“先生,那邊仍舊沒消息。這些女孩本身是臨時兼職,帶她們去的機構偷稅漏稅被舉報了,辦公室都被查封了……”


上個月,沈淮與受好友邀請,去石景山參加了某大型商場的開業禮。活動安排無非就那些,請了些明星過來。沈淮與不喜嘈雜,不過應個卯,早早離開。


一周後,沈淮與無意間看到那日的照片,從其上發現一個美人。


說是美人也不恰當,不過是三樓一個看熱鬧的兼職人員,穿著大大的兔子玩偶服,或許是太累了,摘下頭套,笨拙地兩隻手搭在樓梯上。在照片上,小的像個螞蟻,隻能依稀瞧出來皮膚很白,毫無瑕疵的白。


畢竟隔得遠,放大了看也不清楚,勉強看得清五官,或許是個美人。


但美人多了,沈淮與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來,隻有一個原因——


這是他第一個能看清楚的臉。


宋乘軒知道這對沈淮與意味著什麼。


美與醜,對沈淮與來說並無分別。


他並不具備辨別美醜的能力,所有人的長相在他眼中都是灰白色,猶如僵硬的面具。


但沈淮與看清了照片上女孩的臉。


沈淮與坐在沙發上,聽完宋乘軒的報告,忽然問:“少寒的未婚妻,是不是叫杜明茶?”


宋乘軒愣了一下,有些跟不上先生的思維:“是,論輩分,要叫您一聲二爺呢。”


“她什麼時候來的帝都?”


“大概有一個月了吧。”


沈淮與問:“我聽說,她在車禍中受傷了?”


“車禍快三個月了,”宋乘軒一臉惋惜,指指自己臉頰,“臉上留下很大的疤,之後一直戴著口罩做遮擋。”


“嗯,”沈淮與眉稍稍舒展,似自言自語,“鄧老先生做生意還可以,應當不缺她的錢。”


宋乘軒不了解他口中的“她”是誰,不敢言語。


沈淮與微微抬眼,看著宋乘軒:“繼續找吧。”


-


“這就是二爺要找的人?”


圓形的拱門,墜著流蘇燭臺造型的吊燈,木質的桌椅擺放錯落有致,猶如別致中世紀舊教堂的酒吧中,沈少寒懶懶散散坐在椅子上,隨意玩弄著手中的杯子,笑著看一群人搶那張照片。


照片是局部放大後單獨印出來的,暖木色的欄杆上,倚著一個穿著兔兔玩偶的女孩,摘掉玩偶頭套,扎著短馬尾,正在看樓下的表演。額頭的發被汗水打湿,貼在臉上,肌膚白到像會發光,一點紅唇,縱使看不清全臉,仍覺明豔逼人。


一人捏著照片看了半天,贊嘆:“真是個美人……少寒,你看這眼睛,這鼻子,這小嘴……嘖嘖嘖,絕了。”


“叫你們來不是為了聽這些廢話,”沈少寒掀眼,“見過沒?”


狐朋狗友一致搖頭。


沈少寒輕哧一聲,俯身將照片拿走,忽被人叫住:“寒哥,等等。”


那人湊過來,拿著照片仔細看了半天,嘀咕:“哎,寒哥,你看這眼睛,和嫂子是不是有點像?”


“嫂子”兩個字一出,沈少寒臉色稍變,引得哄堂大笑。


“哎呦喂,您可別侮辱美人、也別侮辱咱們寒哥了,”有人笑的直不起腰,“就杜明茶?你還管她叫‘嫂子’呢?”


“你沒見過杜明茶登記校園卡時的照片吧?好家伙,臉上那麼一大塊紅疤……看的我一晚上沒吃下去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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