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現在的臉就像叫花子。」他笑出聲,難得溫和。


「去吧,洗完回來幫我接著磨。」


我趕緊去廚房要了點熱水,端著盆往鏡子前一站……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去挖煤了呢……


怎麼還染得如此均勻……好啊,顏尚卿根本就沒幫我擦掉,而是把我的臉當墻刷了。


我趕緊把臉上的墨洗掉,有氣不知道往哪撒。


隻能憋著又茍回王爺的書房,顏尚卿的臥室最暖了,有地熱還有炭盆。


不小心就容易打盹兒。


我接著蛄蛹回我那方才還坐得溫熱的椅墊,細細磨墨。


也不知道有什麼可寫的,我隻認得幾個字,並不懂他桌上那沓厚厚的詩詞。


隻能細細磨墨,餘光偷瞧著顏尚卿專注的神情。


不得不說,顏尚卿待我是極好的,雖然剛發現我身體殘缺時,那小半年幾乎對我不聞不問,後面即使言語嘲諷,即使其他下人連帶著落井下石,可我也沒受過他本人給的什麼虧待。


無論這些行為是有意還是無意,我都感激。


「別看我,看字。」


他說。


「看不懂字。」


有成語怎麼形容來著……色令智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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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迷暈了。


「正眼瞧,鬼鬼祟祟的,又不是做賊。」


被他這麼一說,我更蔫了。


又低下頭隻能專注磨這個破墨。


說說說,就你會說。


「膽小鬼。」


顏尚卿在我頭上小聲說了句。


我聞聲抬頭,剛剛好跟他對上了視線。


心中像是一塊突兀的石頭落入無人問津的深潭,冰冷的水面竟然也起了波瀾,我們之間難得不吵不鬧的靠得這麼近。


冬天真好啊,總覺得就因為天氣這樣冷,人與人才莫名其妙地感覺彼此接近。


我要開始喜歡上冬天了。


「怎麼?你連我都想覬覦?」


顏尚卿隨口一說,而後愣了兩秒仿佛覺得自己說錯了話般悻悻地閉了嘴。


於是輕咳兩聲裝作無事發生。


「我雖已然是閹人,但還是希望找個普通女子能相依做伴就行。」


我慌亂垂眸,習慣性幫顏尚卿圓場。


當然覬覦啊,日日覬覦,日日肖想。


要是上天能讓你聽到我的心跳,怕是王爺身在皇宮都震耳欲聾。


可你我現下連多說句話都沾了些天冷的福。


「若要是天下女子都嫌棄你是閹人呢?」


他說。


「倘若是實在沒有,我孤身一人走走停停也挺好。」


我說。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拿著我獻的心戳了又戳,是隻有你可以這樣。


顏尚卿,你在我這有特權。


可不會永遠都有,我深知這點。


隻是我遇見你的時間太早了,早到我甚至沒有接受自己,早到你已經對我的存在習以為常。


「走走停停?你想去哪裡?」


「哪裡依山傍水,哪裡能自給自足,哪裡能讓我安安靜靜坐一天,我就去哪裡。」


「你想走嗎?」


「王爺願意給我機會的話。」


7


我們貌似又鬧了一段時間別扭。


好吧,準確來說一直都是他單方面跟我鬧。


我早已習慣他這種隔十天半個月抽一次的作風,隻當什麼事也沒發生,勤勤懇懇地跟在他後面。


他叫我滾,我就回去池塘喂魚剪剪花草。


他不叫我滾,我就一聲不吭地站在他身側。


他甚至有意無意地,即使我就在半米開外都不會吩咐我做事,故意在我面前喚其他下人的名字。


原本應該是很霸氣的,如果把其他下人名字叫對的話。


我對此沒什麼意見,天寒地凍本來就懶得動彈。


打了打哈欠,沒有停下手上磨墨的動作。


不知道顏尚卿一天到晚到底有什麼好寫的,我餘光一瞥……


什麼思什麼卿之類的,沒看懂。


他被我一瞧,身子定了定,似乎想擋住我的目光。


就這點肚量,跟小孩兒似的。


我沒做表情,默默撿起掉在地上的筆。


左右閑著沒事在王爺那堆寫廢的紙上找了個空白的地方畫畫。


按照記憶畫了條顏尚卿池子裡的錦鯉。


最後一筆畫完才發現顏尚卿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筆瞧我畫畫。


「給我看看。」


他一把把我的紙搶去,很新奇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畫的那條魚。


「我竟不知道你還有這等特長……這樣,這張紙給你,你給我畫個好看點的。」


他把位置騰給我,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叫我畫。


真幼稚,方才還不理我呢……


叫我畫我便畫吧。


我隨手提筆畫了一株水仙花,把腦海裡那盆綻放得過火的水仙一枝一葉畫出來,畫著畫著還仿佛能聞到當年那抹淡淡的微香。


那是那年偶爾給我吃食的歌女,房裡種著的。


原來胭脂粉和水仙的味道應該是格格不入的,可現在的我卻時常念想著。


也不知道她棺木冷不冷,那盆水仙花有沒有陪她入土,畢竟她告訴過我,那是她唯一一件屬於自己的東西。


那是第一個讓我感受到親情的人,可她的命也像我娘那般苦,病逝了。


我畫得失神,慢悠悠勾完最後一筆時,才回過神來。


「你是如何畫出,一株開到快敗的水仙的?」


顏尚卿的眼神少見地透露出不可思議。


畫得很好嗎?還是很差?我實在是沒什麼感覺。


「我隻是,見過而已。」


我有些恍惚,好久沒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甚好。那這幅,就送我吧。」他拿起來看了又看,像是得了一件稀罕物。


「王爺喜歡,就拿去吧。」


我放下筆,突然懶得多看他一眼。


回春了,院裡桃花開得正好。


我隨手掃掃花瓣,放下掃帚。


抬眼便看見兩個漂亮的新面孔在院裡嬉嬉笑笑走過。


那是皇後塞進來的漂亮丫鬟,想給顏尚卿添磚加瓦做陪房。


顏尚卿不好推託,就留著隻當丫鬟使。


這倆丫鬟聽說我是閹人,不但沒有排擠我,反而偷偷給我喝她們做的桃花釀。


「銀子,過來給你嘗嘗好東西。」


我靦腆地笑笑,說好甜。


她們笑得如銀鈴般,為這孤寂許久的院子添了幾分生動。


待我都如此好,想必也能打動王爺。


「銀子,笑起來真好看。」


雙兒說,她一手拿著糕點一手撐著頭看著我瞇瞇笑。


我這輩子沒被女子誇過,一時間也不知所措。


「確實該多笑笑。」


翠兒細細打量我,笑著又給我添了一杯。


雙兒翠兒今年都才十五,待人真誠又厚道,帶著點屬於這個年紀的天真。


沒有算計,沒有譏諷,對所有人一視同仁。


我搖搖頭,陪她們席地而坐。


「我們爹娘都是釀酒的,從小就喝!王爺不會說我們的,因為我們可是皇後娘娘讓進來的!」


她倆的到來其實是皇後為了還這對姐妹的家族暗地裡幫了不少讓她上位的人情,當今皇後娘娘也算盡了心,不願讓她倆一輩子枯萎在宮裡。


我笑看著雙兒得意地叉腰,模樣搞怪得很。


覺得蠻開心,又喝了一口。


嗯,真甜。


9


被顏尚卿喊的時候我已經走不直路了。


踉蹌著好不容易在歪七扭八的院子裡摸到顏尚卿的門。


他一見我就皺眉,在我身側聞了聞。


「你什麼時候學會喝酒了?」


我站不穩,就斜斜歪歪地栽在他的懷裡,被他擁著。


喝醉了就是好啊,平日裡做不到的事情此刻卻能合理地做到。


我有些留戀地在他懷裡蹭蹭,意圖讓這一刻長久一些,久到讓我餘生的日子都能念念不忘。


「王……王爺……雙兒翠兒都是……好姑娘……王爺能納她倆進門……就再好不過了……」


我含糊不清地在他懷裡呢喃,在他看不見的眼眸深處藏了好多失意。


「我沒說我要納……」


「真的是好姑娘……笑得那樣陽光明媚,跟我這種人完全不同……倘若王爺真的討厭我,那就一定會喜歡她們的……」


他話沒說完我就開始打斷了,可能是醋意使然,也可能是我醉得神志不清。


這是我第一次敢打斷他說話,我定是瘋了。


「你喝醉了……去歇下吧。」


「王爺……你要聽我的……」


「我不喜歡。」


「你信我……她們一定……」


「閉嘴。」他打斷我,好像有些煩躁。


他吻住我,我雙腿發軟,閉著眼,任由自己不知道是慶幸還是遺憾的眼淚嘩嘩地落。


我分不清東南西北,也分不清這是夢還是現實。


我第一次覺得,活著原來這麼幸福。


他捧著我的腦袋,眼眸又明又亮,神色是從來沒有過的生動。


「誰都可以說,就你不可以。」


他短暫地放開我,喘著粗氣,這般偏執的語氣讓我快窒息。


我失了神,隻能木訥地看著他的眼說不出一句話。


沒想到啊顏尚卿,你有一天也因為我而發瘋。


10


我任由他擺布,被吻得全身發麻。


然後就不知怎麼的,跌跌撞撞就滾到床鋪上。


他冰涼的指尖讓我恢復了片刻理智,輕輕摁住他的手皺眉:


「王爺……不是最討厭閹人了嗎?」


既然如此,為什麼現在又來招惹我?


他難得安靜地紅了眼,泛紅的眼眶映著燈光滑下一顆晶瑩,在我的鎖骨處降落。


如此滾燙,就像他一樣。


「那為什麼又偏偏是你呢,腦子裡你的樣子甩都甩不開,同你講兩句話筆下的字都能寫歪,看到你跟別人講話我心裡就堵得不行,像個傻子一樣對你凈說些渾話後又怕你隻想躲著我……難不成我真的被邪祟上身了嗎?


「你來告訴我答案,阿銀。」


我很久之前告訴過他,阿銀是母親留給我的名字,而銀子卻是做了閹人之後父親開始喚的名。


如今被他這麼喊著,我內心五味雜陳。


顏尚卿顫抖著聲音,像個無助的孩童:


「我天真地以為隻要表現得足夠討厭你,就真的能討厭你,凈會些虛偽的自欺欺人的伎倆。對不起,其實我才是那個膽小鬼。殺了我吧,阿銀,用你的眼眸裡那汪清澈的潭水,就這樣淹死我。」


我嘴巴張了又張,酒醒了大半,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或許真是我這雙眼太邪祟,吸人精氣。」


我看著他,松開他方才被我摁住的手,故作輕松地苦笑。


「罷了,你把我克死也好……克死算我的。」他也笑了,就好像決心赴死一般。


「我這雙眼惹過什麼,王爺還不知道嗎?」


「不是你的錯,是我沒有把你看好,全部都是我的錯。」他溫暖的手拂過我的雙眼,說。


因為這雙眼長得太柔媚,我曾一度被府裡的老管家騷擾,甚至差點被侵犯。


剛好那時便是我與顏尚卿鬧得最過分的時段,卻也除了他沒人願意護著我。


等他踢開柴房的木門,我全身赤裸被束縛著差點失身。


後來那個老管家被杖斃,而我越來越不願意抬眼看人。


記憶裡老管家那蒼老的雙手抓著我的手臂,笑瞇瞇地誇我眼睛漂亮,再配上那張令人作嘔的臉。


我寧願挖掉自己的雙眼,也不願再看到一次這樣的臟東西。


我隻記得,當時自己無論叫了多少聲都無人應答,就算是偶爾會有輕微的腳步聲停留,頓了頓後又消失不見。


我從未覺得這世上,這些人,如此令人心寒。除了他,是帶著春風來的。


他俯下身重新含住我的雙唇,與剛剛發作的煩躁不同。


「我見過這幅場景,在我八歲的時候……」


他的眼眸明了又暗,像個旋渦中心的矛盾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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