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推床榻上的人,床上沒有光,羅令妤根本看也不看,隻拿手指輕輕戳了下。她動作極輕,不想床上的病人郎君身子猛一僵,睜開了寒眸,看向床頭的美人。美人掩袖拂面,眼神隨意地瞥過,示意他跟她出船艙。


  陸三郎風採韻秀,容色極佳。但一則夜裡無光,二則打扮粗陋,三則這個美娘子目露厭惡色,也根本不看他。陸三郎生來,從未被人嫌棄至此——


  陸三郎從來隻有被女郎遞紙條、約他表情的經歷。


  陸三郎手按住自己受了重傷的後腰,無聲地皺了下眉,將壓抑的嘶痛感掩下去。在船上躺了兩日,他的精神恢復些。羅令妤娉娉嫋嫋地行在前方,他目光從後掃過此女的頸、腰、身段,收回目光,他下了床。腳步略沉重,陸三郎還是跟了出去。


  這位女郎把他喊出去後,到了船頭,指指白霧彌漫的水。依然離他三步遠,女郎聲音卻輕妙悅耳,如鸝兒清歌:“明日晌午,我們船便到建業了。如今已入建業水路潮溝,離建業主城已是不遠。隨時可到。”


  摸不清此女套路,隻觀此女身段之美。此女面向水面說話,看都不看他……陸三郎態度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然後呢?總不會因為救了他一命,就要他以身相許吧?


  此時代男女無大防,民風開放,名門女子更是彪悍。但陸三郎……非常的,格外的,不吃這套。


  陸三郎會錯意了。羅令妤聲音溫溫柔柔:“郎君,我們孤女入建業,乃是投靠親戚,實在不方便帶你一同下船,我親戚問起來,我不方便回答,”何況一個有仇人的窮人,救來麻煩多,對她前程無助益,“郎君,我們就此別過。你便在這裡下船吧。”


  陸三郎:“……”


  立在月色陰暗處,他的衣著和面容都被藏得很深。羅令妤粉面直對清湖,為了表示自己不想和他建交的態度,她自始至終,頭都沒轉一下。唯恐知道了他相貌,唯恐和他日後不巧相遇。美人一眼也不看他,迫不及待地趕他走……真是前所未有的體驗。


  陸三郎不動聲色,聲音清冽含霜:“此地離碼頭還有數裡,敢問娘子我如何下船?”


  羅令妤:“跳水,遊走……郎君之前落在水裡未亡,想來水性頗好。跳船遊回建業,當不致死。郎君,我也是無法。請郎君為我名譽考慮。”


  ……不致死,但陸三郎養了兩天的傷,便相當於白養了。


  沉默許久,美人始終不轉身。


  陸三郎語氣忽然變得輕柔:“娘子當真做此打算,不反悔?若是娘子有困難,我也可相助。我在建業,還是說得上話的。娘子……想好了啊。”


  羅令妤並不相信他的話。她蹙著眉,隻覺這個窮人要賴上自己了。她心中緊張,警惕心前所未有的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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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三郎笑意加重。若是熟悉他的人,當知道此時他已反常至極。然羅令妤不知,覺此人語氣輕佻曖昧,愛她美色,說不得是登徒子……引火上身,羅令妤往旁邊挪得更遠了些。她袖中手握著一枚尖銳的金簪,隻要此人過來,她一定扎下去!但是陸三郎的眼睛輕飄飄地掃過她的衣袖,在她那裡停頓半天,他隻含著笑:“敢問娘子芳名?日後回到建業,我當報今日之恩。”


  救他之恩,和逼他跳水之恩。


  羅令妤語氣飛快:“不用!我施恩不圖報,日後即便路上相逢,郎君也當做不識我便好!”


  身後良久沒動靜,背後鋒芒如刺,灼灼似燙。羅令妤的背脊越來越僵硬,面頰肌肉越來越僵硬。她屏著呼吸,身子輕輕顫抖……突然,身後傳來一聲極輕的“噗通”聲。羅令妤猛地回頭,看到船外濺起一小片水花,那個郎君站的地方,已經沒有了人影。


  全身虛脫,羅令妤跌坐在地上,撫著心口喘氣——總覺得如狼似虎,那郎君極為危險。幸好,她擺脫此人了。


  從此不必相見了。


  ……


  次日中午,陸家僕從在碼頭相迎,將舟車勞頓的表小姐迎入馬車。小的那個表小姐恹恹地靠著姐姐手臂,被侍女靈犀抱上馬車。靈犀回頭,充滿歉意地解釋水路難行,小娘子身體不適。眾僕賠笑表示理解,而後屏著呼吸,看一隻纖纖素手伸出,美麗無雙的羅氏女從船艙中款款步出。


  南國建業碼頭,水道四通八達,下層人士往來不絕,忙著卸貨搭船。御街盡頭,一眾年輕郎君打馬而來。“駕——”


  “齊三,今日可是我先!”


  “哈哈,話別說的太滿。五公子可比你擅騎——”


  僕從們紛紛避讓,看郎君們策馬在官道上奔跑,駿馬肥碩,流蘇璎珞香霧繚繞。郎君灑脫風流,意態張揚!十來匹馬絡頭趾高氣揚,建業的年輕兒郎們一個個放緩馬速,扭頭看向那下船的女郎。羅令妤打量著這座南國古城,雲飛衣揚,發絲拂面——


  “女郎何如?”


  “神仙妃子!”


  作者有話要說:  羅令妤不是神仙妃子,她是食人花,白切開了是黑……


第3章


  傍晚時分,夕陽鋪陳水榭樓閣,陸家二房院中,侍女僕從們正懶散地或坐或站,在廂庑廊下聊著天。忽然間,看到郎君從月洞門外進來,渾身湿漉。院中湖面漂浮著幹枯荷葉,黃綠色如翡映照——眾人驚呼:“三郎!”


  “三郎回來了!”


  陸三郎粗服布衣,形容糟糕,然在眾人眼中,此郎毓秀清朗,如山中雪玉。他扶著牆上藤蘿,彩錦花色灑落在他身上,照著郎君的面孔,斑點時明時暗。院中侍女們的臉,幾乎是同一時間,刷一下紅透了。


  侍女們趕緊過來服侍,端茶又送水。進進出出,她們灑了香料花粉,取出換洗衣物和療傷藥,為郎君備下洗漱湯池。闲了許久的二房院中重新忙碌起來,燒水聲、烹飪聲傳出去,陸家上下,慢慢的,皆知三郎回來了。一時間,整個陸家好像都熱鬧了很多,紛紛來人探望。


  半個時辰後,戴玉冠,振長袖,著灰袴,陸昀終於恢復了精神。回到寢屋,穿過裡外間相隔的大插屏,坐上鋪著秋香色洋罽的坐榻,陸三郎抿一口侍女錦月端上來的熱茶,長長舒了口氣。他手揉著眉心,問:“我不在的時候,建業有大事麼?”


  陸三郎這一走便是兩三個月。兩三月間,誰家妻妾不和,誰家閨女一擲千金覓情郎,誰家鬥富鬥得打了起來……林林總總,也發生了不少事。錦月想了下:“倒是無甚大事,也都和我們家無關……哦對了,今日表小姐要來,算得上一件事吧?”


  陸昀閉著眼:“陸家哪天沒表小姐要來,才是大事。”


  表小姐……陸家上下,真是有不少表小姐。表小姐們每天都在陸家做客,吹拉彈唱,陪伴家中女眷解悶。三郎恐怕聽都聽得煩了。錦月忽而輕笑,低頭端詳陸三郎俊冷面孔半晌,她掩唇:“這位表小姐可不一樣。這位表小姐是您姑父那邊的親戚,她從南陽來,失了父母,要在我們家常住。而且啊,我聽聞表小姐花容月貌,是絕色美人!”


  絕色美人觸動不到他。靠著榻上小幾閉目養神的陸三郎眉骨輕微一跳,燭火在他眉心一蕩,拉出一道驚魂攝魄般動人的光影。他抓住重點後語調散漫,內容難聽:“現在連一表八百裡的窮親戚也要來陸家常住了?一群女人越來越不著四六。”


  編排陸家娘子們的話,縱是心中所想和郎君一樣,侍女錦月面上也不肯露,隻但笑不語。主僕二人不再提陸家所謂來打秋風的窮親戚表妹,錦月開始跟陸三郎說起建業發生的有趣事。錦月輕聲細語娓娓道來時,看到一個人影在窗外一閃。織月在插屏外一伏身,嬌滴滴道:“三郎,聽說您回來了,受了點傷,老夫人著人送了參湯來。老夫人問您傷得重不重,想看看您。”


  錦月掩口再笑,看向自家郎君——老夫人這是要三郎過去,一同見見那位新來的表小姐呢。


  ……


  其實錦月的消息不完全對。


  陸家不是來了一位表小姐,是來了一對姐妹花。不過妹妹隻有八九歲大,許是坐船坐得不舒服,到了陸地後一直昏沉沉地扒著姐姐。再進了陸家大宅,下午的時候,羅雲婳被姐姐領著跟老夫人磕了個頭,侍女靈犀就心疼地帶著小娘子下去休息了。陪伴在老夫人身邊的,隻剩下羅家大娘子羅令妤。


  而羅令妤沉魚落雁般的相貌,讓人直接忽視小娘子,以為家裡隻來了這麼一位表小姐。畢竟這麼一位表小姐,就奪去了女郎們的所有風採——


  羅令妤從下午時分,就陪陸老夫人等一眾長輩坐在屋中,如美人花瓶般,供人觀賞;再謹慎地回答長輩們的提問。一屋子冷清,到底是彼此不熟,沒話找話,長輩們的笑容都有些僵了。而觀羅令妤,此女還優雅地笑著,青蔥指尖搭在膝上。兩個時辰,她跪坐姿勢筆直,連裙裾上的皺褶、發鬢上的步搖都不曾晃一下。陸家女眷交換眼神,心照不宣:羅氏女雖家世落魄,相貌不似良家,教養卻是很不錯。


  晚上各位女眷們回來了,羅令妤連忙起身,被一廣袖流雲的婦人從外迎上。此婦神採靈動大氣,容顏中上,但妝容更是上等。她點著建業時下最流行的花鈿,從外步入裡屋時,一把握住羅令妤的手。將羅令妤上下打量一番時,她目中淚光點點:“妤兒,苦命的妤兒,你在南陽過得可好?羅家可有欺負你?”


  侄女來做客,也玩到掌燈時才回,現在又有甚可哭的?坐在陸老夫人下首的陸家大房主母張明蘭撇了撇嘴,跟著站起。她還一字未寒暄,便看那羅氏女極為上道。陸英才落淚,羅令妤便雙目發紅,淚光點點,撲在陸英懷中:“大伯母,妤兒好想您,妤兒夜夜夢到您和大伯父……”


  被陸三郎叫姑母的女人,這才是羅令妤正兒八經的在陸家唯一認識的親人——羅令妤的大伯母,陸英。羅家敗後,陸英攜子回了娘家,算起來有四年了,這是羅令妤和大伯母離別後的第一次重逢。


  陸英與羅令妤寒暄,本是三分真七分假。羅令妤一聲哽咽“大伯父”,讓陸英神色一怔忡,眼眸輕縮,記憶似回到多年前的汝陽。雖然吵鬧,時有不和,人卻是活著的……時光如梭,陸英恍了神。這一次,陸英握著這個便宜侄女的手緊了些,眼中的淚光,從三分真七分假,升為了五分真五分假。


  其餘的陸家女眷再次交換一個眼神:羅氏女,好心機。


  大伯母和侄女哭了半天,陸家大夫人張明蘭前來相勸,又有陸老夫人開口,陸英才拉著眼角微紅的羅令妤停了哭。到這時,陸英方轉身,跟羅令妤介紹自己身後跟著的一眾好奇打量她們的年輕女郎們:“妤兒來,她們都是你的表姐表妹們。”


  才坐下的羅令妤又惶惶起來,姐姐妹妹稱呼一番,親熱地拉著彼此的手:“我聽大伯母提過表姐表妹們,我做了些香囊錢袋,不值什麼錢,當個念想送給表姐表妹們。”


  陸英笑著回頭跟自己的母親,陸老夫人驕傲說道:“我這個妤兒侄女,最是賢淑有度。她又不知家裡有哪些姐姐妹妹,還準備了這麼多禮。”


  一眾陸家女眷點頭笑:“有心了,有心了。”


  羅令妤當下招人抱進來一口小方匣,一個個分禮物。面上笑著,她心裡發苦,想那位不靠譜的大伯母真是坑死她了:陸英什麼都不與她寫信,她明明聽說陸家全是兒郎。可眼下一看,怎麼這麼多表姐表妹們?都是些誰?


  一個也不認識啊。


  眾人這才一個個介紹:


  “這兩位是你大表伯母娘家的兩個外甥女,姓王……”


  “這是老夫人娘家的表侄女……”


  “這是我拜的姐妹舅舅家的女兒……”


  羅令妤懵住了,絞著帕子,忽然意識到在一眾表姐表妹中,自己和妹妹的到來似乎並不那麼突兀。論起來,她和陸家的關系,比這些一表三千裡的女郎們好像還近一些——起碼她直接叫陸家上一輩的二娘“大伯母”啊。


  她當日在南陽住不下去,寫信求助大伯母時還有些忐忑,現在一看——陸家熱愛收留各家漂亮的表姑娘們,不是對她另眼相看。


  羅令妤放心了,再一會兒,陸家郎君們來了,羅令妤重新起身——


  “這是你二表哥,陸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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