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陸昀耐心地等著羅令妤哭完,自己好出去。但這一次,羅令妤委屈得厲害,竟哭了很久、抱怨了很久,也不停。她大有哭一下午的打算,陸昀卻不想被困在荷花叢中出不去。陸昀想法子時,耳邊聽到岸上石板路上人慌張的腳步聲。


  羅令妤哭得專注,沒聽到腳步聲。靈犀卻一扭頭,看到了上方廊子裡焦急跑過的侍女。靈犀認出這侍女是她們“雪溯院”裡的,連忙高聲喚了一聲,問起:“……姐姐做什麼去?”


  侍女伏在雙面廊欄杆上,這才看到下面的表小姐和靈犀。羅令妤連忙背過身低著頭,不讓侍女看到自己哭的樣子。那侍女已經跑下了廊子,認出了女郎背影:“娘子,您怎麼回來了?靈玉姐姐還讓我們出府去那宴上找您呢?今日這宴怎麼結束得這麼快?”


  羅令妤自然不會讓別人看自己笑話,她含糊地唔了幾聲,聲音沙啞:“什麼事讓你跑得這麼急?”


  侍女這才慌道:“女郎走後沒多久,那位範郎就來我們院子裡坐著了,”羅令妤心裡一緊,聽這侍女繼續往下說,“那範郎知道您不在也不走,就坐在那裡看小娘子玩耍,還與小娘子說話。我們盯了半天,見他隻是在等您,沒有別的意思,就放松了。靈玉姐姐扭傷了腳,我們幾個去幫姐姐換藥。誰知道我們再出去,見小娘子已經不在了,被那位範郎領走了。”


  侍女臉色發白:“那範郎留了字條,說他帶小娘子去玩,讓您回來了找他,您再不嫁他,別怪他用您不喜的手段。可是我們小娘子那麼乖,明知道您不喜歡您那位未婚夫君,小娘子怎麼可能乖乖跟那人走?靈玉姐姐看到院子石幾上有一碗撒了一半的水,些許白色粉末撒了出來。靈玉姐姐說那人一定是給小娘子下了藥。”


  “我們急得不行,靈玉姐姐就讓我們去找您。”


  “雪溯院”亂成了一團,卻不知她們要找的羅令妤已經回來。羅令妤聽得怔住,一下子回身,聲音都變了:“婳兒被他帶走了?!”


  侍女一下子看到女郎哭得腫紅的眼睛,臉頰上的淚痕。她忙垂下眼不敢多看,也害怕得不行,隻敢諾諾應著。


  羅令妤煞白著臉,踉跄了一下,被靈犀扶住。她心亂如麻:婳兒就如她的命根子一般……範清辰心知肚明。那是她的妹妹,他竟然也說帶走就帶走……


  羅令妤腦子裡一下子閃過自己曾經見過的他殺害自己身邊侍女的印象。她嬌美玲瓏,哪怕年紀小小,在南陽貴女圈中,也是獨樹一幟。隨著她漸大,長開了,美色就越來越掩不住。範清辰自一開始就盯住了她,耐心地等她。她半推半就,直到她看到他僅僅因為她身邊侍女勸她不要常與他在一起,他就挑了她不在的時候殺了那個侍女。偏羅令妤並非不在,她親眼看到了一切。


  曾經的侍女,現在的妹妹……那人便是個瘋子!為了逼她嫁他,逼她見他,他什麼做不出來?


  羅令妤跌坐在地,眼睫上掛著的一滴淚落下,貼在冰涼的頰畔上。她心慌意亂,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她不可能受範郎的脅迫,她知道她一旦出了陸家、到了他面前,定然就別想離開了。範清辰口口聲聲說愛她,但他太可怕,他的喜愛她承受不住。她縱是有七巧玲瓏心,想到自己要嫁給範郎,也覺得自己應付不來……


  隻能求助!


  可是求誰?!


  羅令妤咬著唇,心裡百般想自己這時候能夠求的人。她眼中淚水濛濛,額上汗滴密布,手上的帕子被她絞得成了麻花。她要尋一個能與範郎分庭相抗的貴族郎君。她第一時間想到了陸昀,然而陸昀為他的二哥已經兩日沒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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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麼,齊三郎麼?


  羅令妤唇間肉被她咬得生疼,面容青青白白。她若是去找齊三郎,她和範清辰之間那點兒糾纏不清的賬,就又要多一人知道了。現在外面隻是傳說她有一個未婚夫君,卻是沒坐實。如果她找了齊三郎……


  羅令妤喃喃自語:“難道我真的要找齊三郎?”


  和陸二郎夢中不同,她不如夢中時與衡陽王交情好。現實中她能想到的助益,竟是齊三郎齊安。


  羅令妤這邊想的滿心黯黯時,聽到蘆葦叢深處傳來的聲音。她一頓,臉色難看,想到有人在暗中窺視自己。她在這邊哭了這麼久,這人不知道聽了多少。她的形象,她不為人知的陰暗面……羅令妤看到撥開蘆葦叢的一隻修長的手,心空了一下。


  這手……這手指骨分明,指節細長有力,那撥開蘆葦的優雅架子,端著一股慵懶隨意,何等的眼熟……羅令妤睜大淚眼婆娑的眼睛,看到蘆葦被撥開後,身形俊逸颀長、眼覆紗布的郎君。他站在船上,衣袂隨風揚,如鶴般高貴,奪目。


  侍女脫口而出:“三郎!”近而尷尬地紅了臉,“您、您怎麼也在這裡啊……”


  陸昀不理會侍女,隻“盯”著羅令妤,淡聲:“你要找齊三郎做什麼?你和他很熟?”


  見是陸昀,羅令妤放下心。她在陸昀面前丟臉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她那不好的一面暴露得多了,在陸昀面前,就有幾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所謂架勢。隻要她美麗的形象不在其他郎君那裡破裂就好。


  羅令妤猜到自己哭的樣子都被他聽到了,他聽了那麼久不吭氣,惡劣興致一如既往。偏她喃喃自語“齊三郎”,這人就站了出來……羅令妤咬牙關,哼了一聲,不想開口。


  陸昀唇角帶了笑:“哼什麼?小豬麼?”


  羅令妤紅著眼:“……人家正在難過,你還要說我。有什麼好笑的?”


  陸昀嘴角上翹一下:“令妤,過來。”


  羅令妤不動。


  陸昀:“過來我就領你去帶回婳兒。”


  靈犀和另一個侍女齊齊低下頭,後退再後退,當做沒聽見沒看見。三郎與羅女郎在一起的時候,二人之間的氣氛總是不自覺地偏向古怪的方向。她們心中卻都松快,覺得有陸三郎在,表小姐的危機就解了。


  羅令妤心裡惱他裝模作樣、聽自己哭那麼久卻不現身,但他提起“婳兒”,她就不得不上前,不高興道:“為什麼讓我過去?你有什麼事?”


  到了近前,陸昀伸手握住她的手,他跪了下去,拉著她一道。低下頭,他手摸到她撅著的嘴。羅令妤一頓,紅著臉躲開他的手,陸昀卻已知她還在氣惱了。陸昀淡聲:“有什麼好氣的?來,幫我拆下紗布。”


  陸昀不苟言笑的時候,如高山冰雪,不容褻瀆。


  十分的唬人。


  羅令妤望他一眼,沒忍住心中好奇,伸手幫了他,小心翼翼:“你能拆紗布了?沒問題麼?我來就可以,不用請疾醫來?”


  陸昀:“本來就好得差不多了,隻留下一點痕跡而已。”


  蒙著眼行動不變,他欲見範清辰,自不願落後於人。他的顧忌羅令妤隻一想便懂,按在郎君眼角處的手指一頓,心中微軟。想他這般為她,定是喜歡她的吧?


  羅令妤心靈手巧,之前又一直照顧眼睛不便的陸昀。雖然她沒有親自給他拆過紗布,但她也看了好多次。如今她自己做來,一點也不顯手亂。白色的紗布在她手裡越來越長,覆在郎君眼上的部分越來越薄。確實痕跡已經很少,這一次的紗布上,一點兒藥汁都沒沾上,雪白幹淨。紗布一層層放下,郎君覆於其下的眼睛越來越清晰……


  羅令妤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她手裡怔怔地扯掉了紗布貼著眼的最後一層,郎君閉著眼,俊美的面容完全呈現在她眼前。蘆葦風動,他面白如玉,因皮相底子出色、又每日拆換,卸了紗布後,他眼角周圍的肌膚和臉上其他地方並無顏色不同。隻有眼角處有一點兒疤痕……無損他的俊容,在他睜開眼後,他眼角的那一滴疤痕,反添妖娆之美感。


  羅令妤與他漆黑溫潤的桃花眼對上。


  那眼睛,撩起長睫、眼皮,含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向上挑起。睜眼時,驚魂攝魄之美,流光溢彩,再次出現在他面皮上。黑如曜石般,又如水般光華潋滟。他眼中映著小小的她,含情脈脈的眼神,讓羅令妤手一抖,手中的紗布就飛了出去。


  二人就那般對望,似是很久沒見到一般。


  羅令妤受不了他眼中熾熱的溫度,低頭躲開,支吾轉話題:“你眼睛能看到吧?”


  陸昀:“看到了。妤兒妹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全沾在臉上,惡心死了。”


  羅令妤:“……?!”


  慌張地捂臉,扭頭不給他看,轉頭要問侍女重新梳洗。卻不想跪在船上的陸昀隔著一道船的木板,伸手勾住了她的腰。女郎叫一聲被摟到了他懷裡,腰肢被他的手輕輕一拂,尾椎骨上就攀升起一股燥熱,讓她瞬間腿軟。羅令妤驚怒且羞,聽他在耳邊戲謔道:“逗你呢。妤兒妹妹花容月貌,哭起來更好看。”


  他摟她時,在侍女看不到的地方,親了親她的鬢角,喃聲:“讓人想欺負你……讓你一直哭……”


  他語調極怪,似偏到她無法想象的地步。羅令妤耳朵酥酥麻麻,便知他又貼著她的耳說話,她一下子伸手去捂自己的耳朵。羅令妤惱自己道行不如某人高,便隻管瞪著他。卻見他眸色微暗,暗光湧在眼底,幽深無比地看她。羅令妤覺得他盯著自己的眼神不對,讓人不安,她再看時,卻是陸昀眼睛一眨,已經收回了他方才的神色。


  陸昀笑一聲,拉著她站了起來,從漂浮的船上走上陸地。


  與女郎衣袖相疊,陸昀側下頭,對兩位侍女:“再叫幾個小廝,將我院裡的修林喊來。與我一道去見範郎。妤兒妹妹知道範郎住在哪裡吧?”


  羅令妤點頭,被他領著走。


  到府門前,陸昀的那個用慣了的小廝修林氣喘籲籲地趕了過來。羅令妤已踩凳上車,餘光看到陸昀的眼神飄過來,她一頓,看去時,陸昀和他的小廝走到了一邊說話。那人不願讓她聽,她不聽就是;眼下,她隻想把妹妹帶回來。


  坐在車上拿出小鏡子整理儀容的羅令妤,便不知車下的陸昀正囑咐修林:“……今日是表小姐的及笄禮。老夫人他們操心二哥沒空辦宴,就隻能私下關上院門小賀了。你讓錦月去安排……同時拿我手書去找周、周子波。待我和表小姐回來時,我要看到宴已備好,平日和表小姐常在一起玩的女郎郎君們都在,都過來給她過及笄禮。”


  修林:“郎君放心,僕定辦好此事。”


  陸昀再加一句:“我二哥的消息,陳王會傳給我,你也記得用鴿子給我及時傳送。”


  待林林總總吩咐好事,陸昀才撩袍上車。車中女郎已經不耐煩地等了他許久,卻是他一上車,她就換了不耐的神情,送他一個笑容。陸昀看透她的虛假,嗤笑一聲,移開了眼。


  ……


  被陸昀念叨的陸二郎神智昏昏,坐在回城的牛車上。同車既有憂心的給他擦汗的寧平公主劉棠,也有給他處理傷勢、給他上藥的疾醫。陸二郎頭靠著車壁,一路車辚辚而走,車行的快,陸二郎的頭就一下一下地“咚咚咚”撞著車壁。


  劉棠看得滿心驚駭,見陸二郎閉著眼、滿頭滲汗、無知無覺的樣子,她遲疑了下,還是伸出帕子壓在他與車壁相撞的額頭上。寧平公主漲紅著臉,將這位郎君攬到懷中,讓他靠著自己的肩膀睡,別再撞車壁了。同車的疾醫隻是撩眼皮看了一眼,什麼也沒說。


  劉棠憂鬱:“陸二郎上了車就又睡了……”


  疾醫哼一聲:“他本就身體虛弱,不該出行。”


  劉棠嘆口氣,再次給陸二郎擦去他額上的汗。看這位郎君皺著眉、神情似痛苦,她看得也頗為心驚。寧平公主一遍遍給這位郎君擦汗,並不知陸二郎深陷自己的夢中,迷迷糊糊,再次夢到了一些片段。


  許是六月十九這日是一切故事的轉折點,陸顯之前做夢隻是夢到一些大概的情形,很多具體的他都看不到。然最近的幾次噩夢,離六月十九日越近,他夢的片段越具體。就好像親自站在羅表妹的門外,看到羅表妹在做什麼。


  這一次,他甚至夢到了六月十九這一日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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