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周圍人都在忙碌,我卻輕輕開口:「不是水匪。」


謝臨轉頭看我。


我伸出手,指著那越來越近的大船:「是魏侯的船艦。玄木為底,黑旗作帆,等船近了,船頭會有玄鳥印記。」


大家都松了口氣。


畢竟誰都不想遇上水匪。


隻有謝臨突然伸手,扶住我的肩頭。我才發覺,我早已渾身顫抖。


謝臨道:


「薛蘊,我在。」


他不知前塵往事,隻知道我一提魏侯就恐懼不已。


隻此一句,已經足夠。


不會替嫁魏侯,不會被活活毒死。


我會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9


謝臨下令改道避開,卻有尖刀船快行攔路。


我於二樓船艙上俯視,隻見尖刀船上隨從避讓,從中間登臨船頭一人。


玄衣緋紋,龍姿鳳章,眉眼如寒夜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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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侯,魏洵。


多年後的亂世雄主,天下皆稱一句,君侯。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此時會出現在丹水,前世根本沒發生過這樣的事。


心懸一線。


然而魏洵隻是隔船高聲詢問:「閣下可是從對面金陵來,不知薛家送嫁的隊伍是否已經渡河?」他輕描淡寫,「本來該早些來接她的,隻是順道清了路上水匪,耽擱了些時間。」


我怔住。


這才注意到尖刀船身濺上的血,魏侯身後浩浩湯湯的船身上,竟纏滿迎親的紅枝花。


魏都遠在千裏之外,誰能想到魏侯親自迎親。為保新娘路途平坦,竟剿滅一江匪賊。


謝臨回道:「薛家女還未渡河。」


得到回答,魏洵才松了口氣,自嘲道:「這就好。我未過門的妻子是個脾性大的,我怕我不來接她,她會生我的氣。」


分明抱怨,卻唇角帶笑。


魏洵正欲命尖刀船離去,卻在轉身之時。


瞥見了甲板小幾上還剩下的蟹粉酥。


正如。


長風倒湧,江水起浪。


魏洵驀然停駐,連呼吸都頃刻滯住,他慢慢道,一字一頓:


「誰做的糕點?」


謝臨並未回答,泠泠道:江南名點,人人都會做。」


很多人會做這種糕點,但魏洵隻知道一個人,愛將蟹粉酥捏成開口螃蟹模樣。


但凡想起那個名字。


酸澀難忍,悔恨莫及,幾乎瞬間將他給淹沒。


魏侯腰間佩劍出鞘一寸,先前廝殺血跡猶在,他冰冷下令:「搜船。」


有謀士提醒他:「君侯,是謝家的船,」


謝臨這才站起身來,往前走幾步,尖刀船上的人才得以見他全貌。


謝臨才冠天下,王孫貴族無人不識。


即使是魏侯,也不能強搜他的船。


兩相僵持之間。


謝臨倏忽一笑,卻有小丫頭來收拾桌子,煩悶道:「這是我做的,剝螃蟹剝了一下午呢。


大人要不要來廚房看看我怎麼做的。」


她小聲嘟囔:「一盤開口笑蟹粉酥就動刀動槍,你們魏地人真奇怪,怪不得薛家小姐出嫁時還哭哭啼啼的,在碼頭還要攔住我家公子不想出嫁,還好船壞了。」


魏洵臉色急變。


天下之大,形似糕點不可勝數。


他知道自己太過杯弓蛇影,隻是不願出現一點紕漏。


他在意的是小丫頭的後半句話。薛家女郎哭了,魏洵垂眸,痛上心頭,她不想出嫁,但沒關系。


什麼都還沒發生。


一切都還來得及。


來得及對她好,來得及愛她,來得及還她一世無憂。


謝臨早已默然看他神色許久,平淡出口:「魏侯,已是黃昏,正是迎親良辰。再晚些,要錯過了。」


魏侯做了個手勢。


尖刀船立刻回轉,如刃般破浪行駛。


離去前,魏侯如有所感地抬頭,向二樓船艙的方向看來。


但除了被風吹動的門簾。


沒有。


什麼都沒有,空空蕩蕩。


他錯過了。


10


重生的並非隻有我,還有魏侯。


千裏奔襲,攔船問糕,如非他擁有前世記憶,別無解釋。


前路如丹水波濤未定。


我不知道魏洵重來一次,想要做什麼。但我想要避開他。


船將靠岸,淼縣就在眼前。下船時,我驀然提裙回首,淚中帶笑。


江風浩蕩,謝臨提燈為我照路。


「謝表哥,你知道嗎?你不止幫過我一次的。」


謝臨怔住。


前世,嫁給魏侯的第六年,我因早年陪魏侯賑濟洪災受了寒,多年無所出,族老要魏侯納妾,納的是漢室郡主。


那段時間,魏侯正忙著四處徵戰。


我替他整理行裝,臨行前給他系下頜的冠帶時,他囑咐我說:


「郡主身份尊貴,有時做事難免過分,你多忍耐一些。」他垂首,用唇蹭了蹭我的眼睛,「阿蘊,回來給你帶江南初荷。」


我目送他大步離開的背影。


目送這樣多次,他從未回頭。魏洵和魏都、金陵的每一個人,都一樣,從未看得起我的出身。


郡主不願做妾,她帶了私軍,一同來了魏都,她想做的,是魏侯夫人。


每逢春耕,我都會親自下田和普通農婦一起耕種,以此鼓舞魏地農事。


郡主一把火燒了耕田,趁亂擄走了我,如豬狗般丟在城外汙水池中,溺死之際,當時的謝相謝臨救下了我。


我攥著他的手,燒得糊裏糊塗。


我連眼淚都發燙:「我不想在這裏。」


他問:「那你想去哪?」


我抿著唇,說不出話來。不在魏都,哪裡都可以。可我不能走。


我爹娘都在薛家手中,我在魏地已有六年,魏侯不會允許我走。


後來魏侯聞訊回城,震怒朝野,為我配了私軍,郡主次日暴斃。魏侯允諾我,至少三年內不會納妾。


魏地女子艷羨我得此殊榮。


隻有我知道。


魏侯本就無心女色,但他總有一日會新娶身份尊貴的妻妾,我遲早會不得善終。


我從未那麼悲哀地意識到。


我的夫君是個亂世雄主,隻是他,從未對我有過一絲憐憫。


謝相卻因為我遭受牽連。他平生潔身自好,未曾納娶妻妾,一身白衣,卻掛有六國相印。


有傳聞道,他是因為愛慕魏侯夫人,才願意留在魏都。魏洵聽了很不高興,也不許我再見他。


直到有次宮道相逢。


我掀開簾子,向他道歉:「此中傳聞,皆為荒謬。


謝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他隻是問了我一句話。


他說:


「那你想去哪?」


是那日他救下我時,問我的話。如果不想在魏都,你想在哪?


謝臨抬眼,譬如天上皎月。


他微微一笑:


「如果,並非傳言呢?」


如果,他留在魏都的緣由,並非傳聞呢?


11


明明淼縣近在眼前,我卻止步不前。


魏洵來勢洶洶,如果他真是為我而來,淼縣不是什麼難找的地方。


最好的辦法,就是繼續在謝臨身邊。


但這話難以啟齒。


兩世加在一起,我欠謝臨的太多了,他一生順遂,我這樣薄弱之人,不知道何時才能還盡恩德。


江水蕩船,夜燈飄搖。


不能再拖累謝臨了。


我已經準備下船,就此別過。


「謝表哥,多謝。阿蘊今日勢單力薄,報不了恩,來日必定結草銜環。」


謝臨垂眸,隻能看見我眼裏映襯的燈火,忽明忽暗。


他突然開口:「有報恩的機會。」


我怔住。


謝臨道:「我還要去婺州,我身邊的人都沒有你細致、見識廣闊。阿蘊,你能再陪我同行一段路嗎?」


他向來聰慧。


不會看不出我的惶恐,也多半能猜出來我與魏侯有舊,但他一直都不問緣由。


分明素昧平生。


卻因我與薛家生隙、和魏侯交鋒。


連現在伸以援手,都是用這樣柔和的話。


我忍著眼淚:「謝臨,你這樣幫我,若我是個很壞的女人,怎麼辦?」


謝臨輕聲否認:「你不會是。」


他不會說,他一直在做一個夢,醒來後什麼都記不得。


隻知道有一女子隔簾而坐:


「謝相,我不能走。魏地貧寒婦孺,需我照料,除我之外,朝中無人會為她們說話。魏侯好戰,我能止他殺意,少生戰事。


大人一身清白,不必和我有所牽連,免得史書後人謬論。我的自由,並不重要。若有朝一日,你回到江南,記得為我向我父母報一聲平安,已經足夠。」


所言語句,都是他人。


貌比春山,心善如水。她比世上每一個人都要善良,都要堅韌努力。但她並不快樂。


謝相一生順遂。


唯有一憾。


遇見她太晚,沒能帶她離開。


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


卻未能擁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12


婺州正發大水。


謝臨通天曉地,是婺州刺史請他來,改建河道疏通水患的。


他日日披戴蓑衣,早出晚歸。


我以為謝臨要我幫忙是客氣話,沒想到謝臨真將我引薦給刺史做事。


前世於魏都,每逢天災人禍,我都要替魏侯調度錢糧、撫恤災民,百密而無疏漏。婺州水患的後勤事務對我來說,也不算特別難事。


聯系富商,搭建災民棚,開糧倉施粥,每步我都親眼盯著,不多幾日,眼下就青黑一片。


本是為報謝臨恩情,卻逐漸感到幸福。


這裏的每個人都叫我,阿蘊姑娘。


阿蘊姑娘,昨日我家孩子風寒高熱,幸好你請到劉大夫。


阿蘊姑娘,你和那些夫人小姐,都不一樣,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人。


阿蘊姑娘,辛虧你在,沒人敢從中克扣米糧。


阿蘊姑娘,多謝你啊。


其實在魏都,不是沒有這樣的贊譽,魏侯有良妻,德才皆具。但他們每一個人,都喊我,魏侯夫人。


人人知曉我是魏薛氏,無人知我本名阿蘊。


我所做的一切,其實都隻是為魏侯的江山,添磚加瓦。


陰雨連綿未停。


我來施粥的路上,還救下了被困水中浮木的小孩,因此一身黃泥臟汙,掩蓋在蓑衣之下,不能經手飯食,隻能將施粥事務假以他人。


我靠著梁柱,困倦得睡著了。


夢見了我前世死後場景。


魏地千裏服縞素,數月奏哀樂。王城裏人人憂容,史官落淚,為我列王後傳記。


魏侯悔婚,不願再與豪強聯姻,他的妻子,從始至終隻有一個。


受過我恩惠的百姓,替我自發修建陵墓。


魏侯於墓前殺了陪自己多年的戰馬,曰:「六匹神駒,護她魂歸太虛。」


他不眠不休,親自刻碑,碑成之日,嘔血昏厥不起。


碑上有我平生事跡,還有我的名字。


世人才因此知曉,魏侯夫人本有姓名。


薛蘊。


我叫薛蘊。


13


從舊日一場大夢中醒來,已是第二日天明。


我已被人送回住所,身上換上了潔凈衣服。


雨徹底停卻,唯有簷角一二滴水。


我急急忙忙起身往外走,長發披散:「睡遲了,吏官還等著我做事呢。」


卻在經過庭院時被喊住。


謝臨淺淺一笑:「阿蘊大人,能不能陪我這個閑人,用一次早飯。」他嘆了口氣,「我好幾日沒能和你說上話了。」


清透陽光穿過,譬如朝露。


河道已經修築好,洪水已經退卻,隻是路上尚有積水。


所幸隻是天災,未曾釀成人禍。


婺州人都很高興。


恰逢刺史清理府庫時,發現一倉煙花,還未被水浸濕,昭告全城今晚燃放共賞。


我和謝臨都已勞累許久,正好借此機會放鬆一下。


隻是夜市繁雜,婺州風氣樸實。


我和謝臨走在一起,被不少商販認了出來,強送了東西塞到我懷中。我還沒走兩步,已經抱了滿懷東西。


謝臨看我手忙腳亂,眼眸帶笑。


直到有人急切而羞澀地在我身後,喊了一聲:「阿蘊姑娘。」


我回過頭,認出是這些日子,一直幫我照應粥棚的青年吏官,他鼓起勇氣說:「你也來看煙花啊。


我知道有一個觀景位很好的,你——」


他話還未說完,就被謝臨的動作打斷。


謝臨伸手,隔著衣袖,很自然地就扶住了我的手腕,他說:「腳下有積水,小心。」


我再抬起頭,隻看見青年吏官悵然若失的神情。


14


婺州的天很適合看煙火。


我很久沒笑得這麼開心了。看完煙火後,我站在原地,等謝臨給我買糖人回來。


挑夫走燈、遊人過客,珊珊光影過。


我無意回頭,卻見玄衣男子立於燈下,不知看了我多久。


才終於等到我回頭。


一眼春秋失色。


魏洵摘下麵具,一代王侯,輕聲如恐驚是夢一場,他說:「阿蘊。該回家了。」


十六歲的薛蘊,還未被他冷遇,還未被魏都貴族輕視,還未因為替他賑濟洪災,失去第一個孩子。


原來,這時候的她,是這樣笑的。


布衣荊釵,卻開懷明艷。


魏洵喉頭發苦。


這是他的阿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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