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但他的聲音仍然縈繞在我耳邊。


 


「他從來不是為了我去的南朝。


 


「他在南朝為質的十年,都是在等那個姑娘。


 


「他在那天之前,也去找過那個人,但她總看不見他。他猜測,隻能等到相遇的 那天。


 


「他一定很難過,因為你第一次見他,就想殺他。」 曾經遮在我眼前的雲霧,經年後,終於散開了。


「阿漁,我終於等到了。」


 


「我掐指算的唄。」


 


「宋漁,你不能這樣對我。我才過了幾天好日子,你死了我怎麼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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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對雪白巧雀,輕輕掠過半空。


 


一隻落在經年染青的石碑。


 


一隻落在我肩上。


 


宇文沉,我也很想你。


 


18


 


後來我在燕地被軟禁十年。


 


仍是住在宇文渲的那間偏殿裏。


 


隻在宇文沉的忌日,我會出門祭拜他。


 


而我和公主的聯絡,早就被宇文渲切斷了。


 


但其實我過得還不錯。


 


宇文渲不虐待我,也不羞辱我,偶爾還過來陪我聊天。


 


我知道,他也找不到別人聊天了。


 


他幼年失母,父皇遇刺,兩個兄弟都死了,兩個妹妹也嫁人了。


 


他經常給我帶來趙平燕的消息。


 


在前五年裏,南朝皇後,先後誕下兩子一女。


 


第七年,南朝皇帝趙巡,於行宮猝然崩逝,皇後趙氏暫理朝政。


 


宇文渲推測出趙巡是趙平燕毒死的。


 


這事吧,都不用推測,確實像是她的風格。


 


第九年,趙平燕連殺兩子,撲殺西南系將領,殺得趙巡都絕後了,她獨掌大權。


 


那年臘月十七,趙平燕稱帝了。


 


那天半夜,距離京城萬裏之遙,宇文渲和我擁爐煮酒。


 


「她要來接你了。」


 


「嗯。」


 


窗外正風雪,愈下愈烈。


 


宇文渲很快就喝多了。


 


他發酒瘋,還挺新奇。


 


燕國的皇帝,直接坐在門檻上,吹起了笛子。


 


嘟——嘟———


 


不得不說,挺牛的。


 


趙平燕送這笛子都十年了,他還是就學會了個嘟。


 


他吹完了,仰起頭來,問我好不好聽。


 


我剛想說狗都吹得比他好,但想起宇文沉那時叫我讓讓他。


 


「哥哥,吹得挺好聽的。」


 


宇文渲轉著手中竹笛,而後把頭埋進臂彎裏。


 


低低的哭泣聲,隱入呼嘯風雪裏,消失不見。 第十年,南朝和燕北打起來了。


女帝迫不及待要踏平這片土地。


 


南朝的將士們,打出了平燕的幡旗,「踏平燕北」的「平燕」。


 


這一回,趙平燕傾盡國力。


 


這一回,宇文渲全力以赴。


 


以至於我去祭拜宇文沉時,都不知道讓他保佑誰贏。


 


「阿沉,不管此一役如何,我和你哥,總有一個要去見你了。」


 


休整十年,懷著國仇家恨的南朝將士,早已今非昔比。


 


在戰場上更是所向披靡。


 


從燕北的第一場敗仗開始,就節節敗退,再沒停下過。


 


從開春三月輸到了深秋十月。


 


趙平燕要宇文渲把我交還南朝。


 


燕北人叫囂著要拿和親郡主祭旗。


 


「殺我也行,把我和宇文沉葬在一塊兒就行。」


 


宇文渲卻隻是拖著。


 


既不殺我,也不放我。


 


一直拖到數月以後。


 


南朝大軍把我們逼得退回燕國都城。


 


在某天夜裏,燕北內部叛亂了。


 


他們要殺了我。


 


宇文渲不顧眾怒,把我拉上馬,倉皇逃跑。


 


沉沉黑夜裏,羽箭嗡嗡穿風,從耳側淩厲擦過。


 


「宇文渲,你何必救我?」


 


他雙手握住韁繩,將我攏在身前,往前猛地傾身。


 


這能讓馬跑得更快,也能避免後背中箭。


 


我也跟著伏低身子。


 


「你死了,趙平燕更要發瘋了。」宇文渲聲音一停,「而且,你不是也叫我一聲 哥哥嗎?」


 


19


 


寂靜的河邊。


 


宇文渲和我坐在那裏。


 


他從懷裏掏出竹笛,雙手橫持笛身,對月輕輕吹奏。


 


笛音悠揚,水波清蕩。


 


「原來你學會了。」


 


他目光悲戚,緩緩點頭。


 


「其實早就會了。以前小五騙我吹得好聽,你罵我吹得難聽。後來我真的會了, 想吹給小五聽,可惜他死了,隻能吹給你聽。恐怕再也沒人聽到了。」


 


燕北頹勢已顯。


 


城池陷落的那天,近在眼前了。


 


我沉默半晌:「其實你去求趙平燕,她不會讓你死的。」


 


宇文渲卻道:「可她從來沒求過我。」


 


我沒聽懂。


 


他隻是望著水面,繼續同我解釋。


 


「當年燕宮何等水深火熱,她從來沒求過我。是因為她早知道,終有一天,她要 報仇雪恨,要血債血還。」


 


這就是趙平燕的復仇決心。


 


「可她把笛子留給你了。她這人,不輕易留東西給男人的。」


 


如果她真對宇文渲無情,就會利用他,踩他上位,而不是推開了他。


 


宇文渲突然坐得離我近了。


 


他把笛子握在手裏,慢慢攤開了掌心。


 


竹笛上有一條多出來的新裂縫。


 


隻是在他吹奏時,被緊緊捏住了。


 


我怔了怔,喃喃道:「你剛才是從懷裏拿出來的?」


 


我的肩膀忽地一沉。


 


這人歪靠到我肩上,他太重了,都快把我壓垮了。


 


「宋漁,這十幾年,我過得好苦啊。謝謝你來陪我,我要去見我弟弟了。」


 


他的後背往前佝僂著。


 


月光將那半截箭柄照得雪亮。


 


他的聲音也越來越輕。


 


「宋漁,你當年冒死為太子收屍。你說,她會來為我嗎?」


 


我雙手用力攬著他,才能不讓他栽到地上。


 


眼淚幾乎是奪眶而出。


 


「哥!」我抱著他哭,「哥哥,哥哥,我會讓她來的。」


 


竹笛從那人手裏滾落。


 


我剛想去撿,但放不開宇文渲。


 


隻能看著那笛子沿著河坡往下,滾落進了水裏。


 


轉眼,隨著河水漂遠,不知歸處。


 


 


mm        m


 


沿著這條河,往西走三十裏,就是南朝大軍的營帳。


 


短短的三十裏,卻是我的十年。


 


從黑夜走到黎明。


 


終於見到了趙平燕。


 


她三十三歲了,容貌冷豔傾城,比其母全盛時期,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再也沒人敢直視她的臉了。


 


因為她已經是這天下權力最鼎盛的人了。


 


她戴著帝王冠冕,快步向我迎來,將我納入懷裏。


 


「宋漁,你回來了!」


 


「是啊,我回來了。」我靠在她肩上,頓了頓,「陛下。」


 


趙平燕說回來就好。


 


她再也沒有後顧之憂,要讓大軍即刻壓入燕北。


 


我看向躍躍欲試的她。


 


默默開了口。


 


「宇文渲死了。」


 


趙平燕臉色微滯:「他死了嗎?」


 


「就死在沿河三十裏,他想讓你為他收屍。」


 


趙平燕一時怔住了,往後坐進了椅子裏。


 


「死了.…死了好啊。正好燕國皇室,朕一個活口都不想留。」


 


她雙手握住兩側,因為過於用力,手腕都在顫動。


 


我知道,她在傷心。


 


可我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我想來想去,隻好和她說:「他學會吹笛子了。你沒聽見,還是你第一次殺人前 那晚,吹的那一曲。」


 


趙平燕沉默了好久。


 


突然她站起來,雙手把桌上的物件,統統拂落在地。


 


「那又怎麼樣?」她幾乎是暴喝道,「我母妃,我皇兄,我南朝將士,我南朝女 兒,他們死得不慘嗎?!」


 


殿裏殿外,約莫數十人,同時跪下求她息怒。


 


我也被拉著跪下了。


 


趙平燕漸漸冷靜下來了。


 


「朕會讓人給他收屍的。」


 


半年後。


 


南朝大軍攻入燕王宮。


 


趙平燕完成了她名字裏的志向。


 


趙平燕親擬禦旨:燕國皇室,但凡男子,皆被斬首,但凡妻女,貶為庶民。


 


不少臣子勸諫女帝。


 


「妻子尚能放過,但女嗣也是皇室血脈,需得斬草除根。」


 


趙平燕坐在龍椅上,否了眾臣諫言。


 


「就讓她們來找朕報仇。朕要看看,哪個女子,能像朕這般,走到這個位置?若 是她能,天下就該是她的。」


 


眾人認為女帝過於高傲。


 


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趙平燕是從什麼起點開始,又如何走到今天的。


 


那年的狩獵集,她曾赤身裸體,被驅趕入山林。


 


她反手殺一人,將死屍覆於身上。


 


趙衍自私昏聵,趙溪珩清正有餘,老燕帝陰狠多疑,趙巡心智平庸,宇文渲太過 重情。


 


隻有趙平燕,她配得上這至尊高位。


 


趙平燕要封我為長公主。


 


我拒絕了。


 


我自請以姬妾身份,為宇文沉終身守陵。


 


趙平燕和我上城樓觀光。


 


「宋漁,你是為了他,在怨怪我嗎?」


 


「陛下,不是,隻是我累了。我遠遠比不上陛下。」


 


趙平燕回頭看我:「比不上我冷血嗎?」


 


我注視著她,輕輕啟唇:「不,是我比不上你堅韌。同在狩獵集,你求生,我求 死,我早就了無生志。」


 


趙平燕雙手撐在城牆上。


 


明黃的衣角,被風吹得鼓動。


 


她抬頭遠眺。


 


入目是萬裏河山,風光不絕。


 


「我這一生,從煉獄裏爬出來,從南朝耽於享樂的公主,到老燕帝的貴妃,西南 王的夫人,再成為皇後,最後是皇帝!


 


「我弑兄,弑父,弑夫,弑子,於一個女人而言,我冷血惡毒。可於一個帝王而 言,這又算得了什麼呢?我一雪前恥,安定四方,富庶百姓….我做得比近百年  的人都好!


 


「宋漁,我不希望最後一個人也離開我。」


 


可是高處不勝寒。


 


以後趙平燕要面對的,是更艱險,更漫長,更寂寞的帝王徵途。


 


她這一生都不能停下了。


 


而這十四年來,自趙溪珩死去起,我日日驚懼交加,夜夜痛不欲生,不斷地消耗心 血,早就沒有力氣了。


 


我是應該被她拋在過去的人了。


 


西方的天際,晚霞燒起來,映紅半邊城牆。


 


趙平燕立在餘暉裏,身影拉得很長。


 


我輕輕跪了下來。


 


「趙平燕,我信你,創千秋偉業,開萬世太平,終有那一日。」


 


我抬眸看她。


 


「可是,公主,往後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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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返燕北。


 


為趙溪珩、宇文沉、宇文渲守陵。


 


趙平燕不負我願,一統天下,開創盛世。


 


又過去了十幾年,我被緊急傳召入京。


 


趙平燕快要死了。


 


她微微閉眼,拉住我的手,口中囈語斷斷續續。


 


「宋漁,好苦啊,這一生,真的好苦啊。」


 


我輕拍她的手背:「我知道,公主辛苦了。」


 


渾濁的眼淚,沿著臉頰而下。


 


「來世吧……來世….本公主隻會帶你行樂..絕不帶你進燕地。」


 


她說完這句話,便撒手人寰。


 


我腦海裏閃過的,卻是前世光景。


 


趙平燕絕不入燕地,背起我的屍體,直直地撞劍而亡。


 


所以,公主,那是你的來世嗎?


 


可是誰又知道——


 


這是第幾世呢?


 


我已經重生一世。


 


如果真的再有來世,我隻想把前世今生,忘個乾淨。


 


趙平燕,享年四十九歲,傳位於皇太女。


 


沒過兩年,我也要死了。


 


我和宇文沉同棺而葬。


 


彌留之際,見一道子然身影,立在長橋盡頭。


 


那人轉過身來。


 


眉眼微動,眸光皎潔。


 


自他腳下,開出荼靡白花,蔓延到我腳邊。


 


「阿漁,這次一起投胎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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