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這種小事,章嬤嬤自然不會不答應,點頭應下,匆匆就往她們來時的方向去了。


阿梨等著無聊,便先細細挑選了些才落下的梅花,裹在帕子裡,湊到鼻端,還能嗅到淡淡的香。


正這時,阿梨剛想起身,便聽到身旁有人喚了她一句“薛娘子”。


她抬頭看過去,是素塵,她穿著一身青色袄子,體態略有一絲臃腫,站在那裡,同她打招呼。


阿梨站起來,不大明白,素塵一貫很不喜歡她,即便瞧見了,大多時候都隻當沒看見,連屈一屈膝蓋都是不肯的,今日怎麼還主動同她打起招呼來了?


難道她病了一場,人緣便莫名其妙變好了?


這般想著,阿梨朝素塵點點頭,客客氣氣同她打招呼,“素塵。”


打完招呼,素塵卻沒走,仍舊站在原地,朝阿梨手裡握著的帕子看了眼,問她,“薛娘子撿這個做什麼?”


阿梨被她問得莫名其妙,但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便道,“到時候烘幹了做花茶。”


“原來如此,薛娘子好清闲。”素塵恍然大悟般點頭,然後語氣中帶了絲羨慕,搖頭道,“薛娘子是享福的命,不似我們,這不,快過年了,本就忙得暈頭轉向,還要給表小姐收拾院子,忙活了一日,明日還得去。不過,表小姐身份不同,我伺候她,倒是比別人還應當些,畢竟,我是世安院的人。”


“指不定年後就得改口,叫夫人了。”


素塵這般說罷,便直直盯著阿梨,幸災樂禍等著她的反應。


都是丫鬟,憑什麼薛梨隻憑一張臉,便能奪走世子爺的寵愛。明明侯夫人原本有意讓她去伺候世子爺的,隻是還沒開口,但薛梨賣身進府,一臉狐媚相,才露了一次面,便叫侯夫人改了主意。


先來後到,那也是她先!她伺候世子幾年,忠心耿耿,別無怨言,那明明就該是她的位置,被世子寵愛的應該是她。


她就是不服氣,她就是恨得牙痒痒,她就是見不得薛梨高興,她就是巴不得薛梨病得再重些,病得下不來榻,直接病死豈不大快人心!


又或者,去世子爺面前鬧啊,叫世子爺看看,他口中本分溫順的薛主子,骨子裡是個什麼樣的妒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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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塵這般心思,阿梨卻是渾然不知,她隻是怔了片刻,才後知後覺聽出素塵話裡的意思,那表小姐……是李玄未來的妻子吧?


她明白過來後,心裡卻也沒什麼感覺,不驚訝,也不意外。


她甚至有些不合時宜地想,李玄是世子啊,遲早都要娶妻的,不是鍾小姐,也會有旁人的。


半晌,阿梨點點頭,面上露出個溫然的笑,淡淡朝素塵道,“受累了,等過了年,大抵便會好些了。”頓了頓,想起了什麼,又改口了,“等世子妃進門,大抵便不會那麼忙了。”


年後李玄娶妻,新婦進門,府裡上上下下隻怕還有得忙,一時半會兒怕是不得闲的。


素塵沒等到自己想要的反應,皺起了眉,眼神不住上下打量著阿梨,仿佛不信一樣。


阿梨也坦然讓她打量著,但很快,回去取東西的章嬤嬤便過來了。


見了素塵,章嬤嬤臉上神色一變,疾步上來,看那樣子,像是怕她在阿梨面前說什麼一樣。


阿梨見她那反應,哪裡還不明白,原來就她不知道表小姐的存在啊?


隻是,瞞著她做什麼啊,她又不會害表小姐,她才沒有這樣的本事呢。


阿梨想著,忍不住笑了出來,便見章嬤嬤同素塵都古怪看過來,便收起了笑,朝章嬤嬤道,“嬤嬤,把盒子給我吧,等會兒天黑了,便揀不到好的梅花了。”


章嬤嬤將盒子遞過來,素塵順勢屈屈膝蓋,尋了個由頭,便也走了。


阿梨掀開盒子的蓋,將方才裹在帕子裡的梅花倒了進去,才鋪了淺淺一個底,太少了些。她便蹲下身,去揀地上的梅花。


一陣風吹過來,吹落一朵粉白的梅花,梅花顫顫巍巍從枝頭落下來,落在阿梨垂落在背後的細軟長發上,恰恰的,就那樣簪住了,倒像阿梨用了枚梅花發扣。


李玄進來時,瞧見的便是這一幕,阿梨蹲在樹下,微微垂著眼,眉眼盛滿了溫柔,小心翼翼去揀地上的梅花,動作細致。她身上的披風太長了,也一並落在地上,鋪展開來,雪白的披風錦面上,一圈雲紋繡紋,有梅花落下來,落在了那素面的披風上,畫面靜謐又美好。


李玄不由得站在了那裡,靜靜看了一瞬。


阿梨似有察覺般抬起眼,便看到李玄在不遠處站著,怕他說自己,忙站了起來,抿著唇,露出個溫軟的笑,輕輕喊他,“世子回來了。”


李玄走過去,腳下步子邁得有點急,三兩步便到了阿梨身邊了,抬起手,取下她發上的梅花,在手裡把玩了一瞬,溫聲道,“還未見你簪過梅花,改日我尋一套梅花頭面來。”


然後,又道,“回去吧,外面冷。”


阿梨溫順點頭,跟在他身後,不遠不近地距離,兩人進了屋子。


入了屋裡,便暖和起來了,阿梨捧著盞熱茶,小口小口的喝,李玄隻坐在一邊,並未如平常時候一樣看書,倒似在想什麼。


阿梨以為他在想正事,便也不作聲,取了那件還剩下最後一個袖子的袍子,輕手輕腳穿針,然後細致入微縫了幾針。


片刻,李玄回過神,見阿梨手裡捧著的那件袍子,心裡像是什麼流淌過一般,暖暖的。


其實,真正這般花心思給他做衣裳的,隻有阿梨一個。


府中那些繡娘自是不算的,母親是一貫不會親自動手的,至多吩咐一聲嬤嬤,妹妹元娘更不必說,這輩子怕是都沒正經做過什麼繡活,難得繡了個荷包送來,必定是有求於他。


獨獨阿梨,不圖什麼,就那般一針一線、安安靜靜,一點一點為他做一件合身的衣裳。


李玄隻要想到,他的世安院裡,他的阿梨,安安靜靜、溫溫柔柔的,在微黃的燭火下,在靜謐的深夜裡,一門心思為他做衣裳,心裡便止不住發軟。


他一貫是內斂的性子,自小見慣人情冷暖,見慣男女情愛,原就淡漠,後來入仕,便一直在刑部大理寺之流任職,更越發鐵石心腸,鮮少有什麼人能叫他這樣牽腸掛肚,能叫他心甘情願為她百般謀劃。


二十餘年了,除了親人,也就這一個了。


李玄抬手,輕輕碰了碰阿梨溫柔的側臉,溫聲道,“歇一歇,我有話要同你說。”


阿梨不明就裡,但仍舊放下了手裡的活,抬起眼,溫順望著李玄。


然後,便聽他道,“過幾日,送你去別莊住些日子。府裡吵鬧,不適宜休養,你去住些日子,等府裡事情了了,我便接你回來。”


阿梨愣了一下,腦子裡一下子閃過了素塵的話,心裡明白了點什麼,下意識抿出個笑來,點了頭,輕聲道,“好,我聽世子的。”


第28章


翌日, 阿梨起來,枕邊已經沒了人了。


她昨日撿來的梅花,曬在窗臺上, 今日是個晴天, 溫暖和煦的陽光,照在人身上, 曬得人昏昏欲睡。


阿梨坐起身來,在窗臺前站了會兒,章嬤嬤便站在她身後, 看了許久, 正想叫她別吹風了。


阿梨卻忽的轉過頭來, 朝她笑著輕聲道,“嬤嬤, 我想去給侯夫人磕個頭。”


章嬤嬤略有些遲疑,思及昨日看到素塵的事,忍不住開口道, “娘子若是聽到了什麼,便合該寬心些。世子待您……已算是極好的了。世子爺今早一起, 便吩咐了雲潤那丫頭, 若是天晴, 便將您昨日揀的梅花取出來曬了。這樣的小事, 世子爺都記得。您聽奴婢一句勸, 人生在世, 還是應當要惜福些, 這般,才能長久。”


阿梨安安靜靜聽完她的話,心裡沒什麼波動, 朝章嬤嬤道,“我知道,我隻是想去給侯夫人磕個頭,許久未去了,出門前,總要去一趟的。”


章嬤嬤見她神情安靜,說得倒也有幾分道理,便答應下來了。


主僕來到正院,阿梨在門口略等了片刻,嬤嬤才出來,道,“娘子進去吧。”


阿梨輕輕朝她點頭,邁過門檻,走了進去,便見到侯夫人坐在上首,身旁隻一個伺候茶水的小丫鬟,顯出幾分冷清孤寂來。


阿梨沒同以往那般屈膝行禮,站住了,然後便跪了下來,膝蓋落在冷硬的地面上,先是一陣生疼,然後,一絲寒意仿佛鑽進骨頭縫裡去了。


侯夫人原一肚子火,並不想見阿梨,但被她這樣一跪,頓時心軟了五六分,到底是在她跟前養過幾年的孩子,侯夫人抬手,揮退了那小丫鬟,緩了語氣,朝阿梨道,“起來吧,你身子還沒好,還跪什麼。”


阿梨卻依舊跪著,因著生病,較以往又清瘦了幾分的肩背,纖弱脆弱得猶如一折便斷的柳條。


她抬起臉,清潤的眼望著坐在上首的侯夫人,輕聲道,“奴婢該跪。”


侯夫人嘆了口氣,心裡最後那點氣,到底也消了個徹底了。她淡聲道,“鍾家女那性子,進了門也是鬧得三郎後宅不寧,擔不起世子妃的位置。起來吧,這事怪不到你頭上。”


阿梨這才起來,跪得久了,膝蓋便有些疼了,侯夫人看她發白的臉,朝她招手,道,“過來坐。”


阿梨溫順過去,坐下來,便聽侯夫人道,“我也不瞞你,剛開始,我的確心裡怨你,怨你壞了三郎的姻緣,如今想想,怪不得你。你比元娘還小一歲,我也養了你幾年,總還有些情分的。你一向懂事規矩,等世子妃進門,便停了你的避子湯,抬了你的位份。”


阿梨隻默默聽著,一言不發,等侯夫人說罷了,站了起來,徐徐跪了下去,將頭磕在地上,緩聲道,“奴婢有一事想求夫人。”


侯夫人不明就裡,便道,“你說便是。”


阿梨輕著聲道,“夫人應當最清楚,天底下絕無相安無事的妻妾。人的心,都是肉做的,世間沒有哪一個女子,能心甘情願接受自己的夫君,在另一個人的榻上,同另一個人生兒育女……”


“你這話什麼意思?”侯夫人微微蹙眉。


阿梨抿抿唇,吐出一句,“奴婢想離府。”


“這不可能。”侯夫人下意識便搖頭道,“三郎不會答應。”


阿梨靜了會兒,忽的道,“若是,世子爺也無能為力呢?這世上,總有些事情是人力無法的”,她頓了頓,接著道,“譬如生死。”


侯夫人愣了片刻,才明白過來,“你要死遁?”


阿梨的聲音依舊是溫柔的,語氣亦不見什麼激動情緒,隻是那樣淡淡地,“無論未來的世子妃如何大方寬厚,奴婢的存在,終究是她心裡的一根刺,就像柳姨娘一樣。隻有我死了,世子妃才會毫無保留地對世子好,一心一意待世子。至於世子,您是最了解的,他念舊,於我,大抵也隻是習慣了,我若沒了,就似他書桌上那常用的砚臺碎了,遺憾幾日,換一個新砚臺,便也記不起舊的了。”


侯夫人心裡震驚,一時還未緩過神來,許久,才問阿梨,“你當真這般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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