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盛先生嗎?”
盛君殊安靜聽著,略低下頭,睫毛微動:“……那就今天吧,我下午三點左右到家。真是太麻煩你們了。”
“不客氣,不客氣。”話筒對面的人回得更加客氣,“都是為人民服務的同僚,我們提供一點方便也是應該的。下午三點,麻煩讓您太太準備好兩寸半身免冠照片和其他資料。”
“好,再見。”西裝搭下來,順著披在座椅靠背上。
電話擱下去的瞬間,像是詐屍了一樣再度響起來。盛君殊似乎對此早有預料,手就放在話筒上沒放開,敏捷地接起來,淡然道:“王總。哦,我就是盛君殊……”
張森火急火燎地出現在門口:“老板,那幾個部部部……”
盛君殊正夾著電話,開電腦的另一隻手頓了頓,瞥了過來,張森就閉嘴了。一直等到他打完整個電話,張森才走進來:“這王總也太不守、守規矩了,怎麼老是直接給總、總裁辦公室打電話。”
盛君殊沒作聲,原來已經開始噼裡啪啦地回復郵件:“你剛才說部門經理怎麼了?”
張森說:“沒、沒大事。就今天早上九點不是有有有個例會嘛,您頭一回到點不來,他們以為出出什麼事了。”
盛君殊的眼珠被熒光屏映得很亮,靜靜地瞥了一眼右下角的時間:“讓他們坐五分鍾,我馬上過去。”
張森聽著都頹了,一屁股仰坐在沙發上,一對三角眼沒精打採地看著天花板:“要不然您還是僱、僱一個職業經理人算了。”
“好好歹也是個大、大派掌門,放在過去,那是高坐坐望仙臺,百、百萬徒子徒孫排隊捶背捏腳,哪、哪個掌門新婚之夜坐、坐在辦公室加班。”
盛君殊盯著屏幕,彎出個冷笑:“職業經理人,一年一千萬,你替我出?”
這種撫今追昔漂亮話,聽聽也就算了。
師門都給夷為平地了,就零星剩了這麼幾個人,還大派……
張森:“才一千萬,您不是出手就給了丈、丈母娘一千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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瞥見盛君殊飛過來的眼刀,後半句話適可而止,咕咚地淹了口唾沫,走過來給盛君殊倒水。
盛君殊按了發送,靠在椅背上就勢灌了半杯茶水:“當個掌門有什麼好,一天到晚闲得慌。”
“誰說闲得慌?”張森說,“就那個星港的老、老板,給我打、打三次電話了,高價聘您出山。三、三顧茅廬都不為過,我們垚山還是、是大有生意的。”
“星港?”盛君殊心裡定位了一下遠在版圖邊陲港口的城市,閉上眼睛,“太遠了,不去。”
“開了天、天價。”
盛君殊把老板椅轉向落地窗,表情捉摸不透。半晌,有些疑惑地瞥過來:“有錢,讓他買符啊。”
“……買那個999,還、還是9999……”
是的,聖星除了做家居產品以外,門店裡還兼賣鎮邪器物,掛符、玉貔貅、水晶擺件一類,最便宜的也有將近一千塊。自然了,生意十分慘淡,因為客戶見了好奇,拿起來看到標價,都嘿嘿一笑,還以為店家擺著不是為了賣,就是為了鎮店討個彩頭。
盛君殊看窗外景色,思考片刻:“我給他畫一紙鎮宅,標五個9賣給他。”
“……”張森的汗差點流到下巴上。
想當年,少年盛哥兒多麼的清正板直,一聽見坑蒙拐騙,劫富濟貧,那個面紅耳赤,深惡痛絕,眉頭擰成川字,那個“不做不做,我不做你們也絕不準做”的勢頭,這才過了一千年……
張森:“人、人民幣就、就是腐蝕靈魂的毒藥。”
盛君殊扭過一張沒表情的俊臉:“你說什麼”
張森一臉正氣地站起來:“不、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我這、這就去標那五個九。”
*
“太太,太太……”
衡南被鬱百合晃醒的時候,一縷陽光正落在她眉心,她眯著眼,睫毛眨了又眨,全然無神。
鬱百合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抓著她的肩膀,把她從被子裡拖了出來:“太太,下午有重要的事情啊,可不能睡了。”
她一點都不懷疑,如果不是老板娶了個睡神,那一定就是老板晚上太不節制。不然太太怎麼一整天都在睡覺,皮膚還光滑透亮,神氣越睡越好了呢?
鬱百合輕輕在衡南耳邊喚:“太太,太太,衣服要我幫你換伐?”
自搬到別墅以來,衡南把十六歲到現在夜夜驚恐失眠的覺全補上了。不過再困,基本的羞恥心還是有的,眯著眼睛,渾渾噩噩地一把抓住了她手裡的衣服角,鬱百合嘻地一笑,關門出去了。
衡南抱著衣裳,木然對著鏡子,費力地拉開裙子背後的拉鏈,開始混沌地想自己是誰,從哪來,到哪去,沒想出結果,睫毛顫顫,眼皮又重了。
鬱百合等了半天,不見裡面有動靜。再進屋時,衡南幹脆趴在桌上不省人事,藏藍連衣裙背後拉鏈拉了一半,就被主人放棄了,拉鏈歪著,露出頭發下面一節雪白的頸子。
“……唉,這真是。”鬱百合急得跳腳,又怎麼能怪太太這個小可憐,“老板誤事!”
灰色琉璃瓶裡一束帶露的新鮮百合盛開。衡南的脖子被環形頸託固定住,一張臉微微仰起,劉海兒拿小夾子夾住,側對著鬱百合,眼睛閉著,濃密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陰翳。
睡了這半個月,太太的黑眼圈淡得幾乎看不出了……
拉開抽屜,架子上擺放好的各個大牌的口紅,按照色號分類,像是套裝水粉顏料一樣碼成一排。
但凡女人,都會讓這近乎浪費的排場晃得意動神搖,可惜衡南除外。
鬱百合心想,叫醒太太,她也不一定分得清楚這些顏色。
她自作主張地為大日子挑了一支正紅,指腹擋著,一點點沾在衡南的菱形唇上。
“沾個喜氣。”暈在眼梢。
“再沾點喜氣。”摩拳擦掌,撲在雙靨。
原本蒼白的面孔,靠著散落的正紅,仿佛被一點點地注入了生氣和靈魂。
“太太……”鬱百合的雙手經過精心保養,掌心柔嫩,專修面部按摩,衡南任她撫摸了一下午,也很舒服地沒有醒。現在被她晃起來,手裡塞了一面化妝鏡,迷迷糊糊地,垂頭注視了自己的臉。
鏡子裡的少女眼半眯著,膚白唇紅,好久沒化過妝了,驟然一看,差點沒認出來。
鬱百合支著她的手臂,防止她掉了鏡子:“太太,睫毛還需要畫嗎?”
畢竟,原本這雙眼睛很精致,已經是這張臉上最濃墨重彩,錦上添花。
衡南垂頭看著鏡子半晌,很肯定地點了頭。
鬱百合忍著笑將她的臉抬起來:“太太不要動噢,我說睜眼就睜眼。”
這個年紀的女孩,到底還是愛美。
兩張臉貼得近了,鬱百合嗅到衡南身上一股不濃不淡的蘭花香,沁人心脾:“呦,什麼東西這麼香。”
衡南默默抬起手腕來,纖細的手腕上,系著一根細細的紐扣藤,離了土,上面的小葉片都枯萎打卷了。
鬱百合想給她摘下來,手還沒碰到,衡南便把手往身後一背,是個抵觸的姿態,鬱百合就悟了:“老板給太太綁的呀?”
衡南默了一下,垂眼:“嗯。”
鬱百合眼睛一彎,笑了。這小夫妻倆,還怪有情趣的。
“叮咚——”門鈴聲響。
“來了來了……”鬱百合放下工具,匆匆跑下樓去。過了一會兒,一樓傳來一陣嘈雜,招呼聲,說笑聲,不止一個人。這些人七手八腳抬了什麼,攝像機,打光板,還有沉甸甸的帶電線的工具。
衡南驀然站起來,從角落裡慢慢拖過一隻麻袋打開,從裡面取了七八個粉紅色的小盒子抱在懷裡,噠噠下了樓去。
這個麻袋是鬱百合事先準備好的,先前囑咐了她,來了就要分發給客人。
鬱百合見她主動下樓,有些驚訝,生怕忙中出錯,忙解釋道:“這是我們家太太。”
一群穿黑色制服的人,亂七八糟地站在客廳的一堆電線裡,都停了當下的動作,面面相覷,好奇而拘謹地仰頭看著她。
衡南停在樓梯上,驟然見了這麼多生人,心髒狂跳。
鬱百合見衡南停在樓梯上,心裡也直打鼓:“……太太,下來嗎?”
衡南慢慢地走下來了。她的頭低著,眼睛往下垂,不看他們的臉,看到的隻有幾雙穿著皮鞋的腳。
準備了幾秒,往上抬見到著空著的手,就把那些手拉起來,把懷裡小盒子往他們手裡一塞:“謝謝。”
不知怎麼的,他們的笑鬧慢慢消減,隻能聽見她自己幹而冷的聲音,衡南背後生汗,越發越急,越發越快,直到發完了七個,把剩下的一個擱在茶幾上,如釋重負地掉頭走向了衛生間。
坐在閉蓋的馬桶上,呼了口氣。
客廳裡的人,這才在鬱百合的招呼下,慢慢地坐下來,趁鬱百合倒茶的功夫。幾個女工作人員,側頭倒吸一口冷氣:“不是……這也太好看了吧。”
“怪眼熟的,是個小明星啊?”
有人把那粉紅色的紙盒子放在膝上,沿著翹起來的愛心一拉,紙盒子攤開,滿當當的進口巧克力。
“嚯,喜糖啊。”
大家七手八腳地,捻一枚,剝開在嘴裡吃:“怪客氣的。”
那兩個女生還在輕聲爭論:“絕對不是娛樂圈裡的。”
“我看著像。”
“絕對不是。”
第10章 師妹(十)【修】
盛君殊開完會回到辦公室,過了中午十二點。
屋裡彌漫著飯香,辦公桌上已經攤五六個塑料餐盒,一個老婦人正躬身站在桌子旁邊,從保溫袋掏出第七個塑料盒子擺在桌上,掐開搭扣。
老婦人六十來歲,黑發裡銀絲參半,在腦後梳成個髻,簪一根樹枝樣的黑色的短釵。她穿著樸素的中式短棉麻衫,常年勞作的一雙手寬大似男人,因骨架子大,人又清瘦,看上去顯得很精神。
婦人見他來,臉上壓抑著喜色,恭恭敬敬福了一福:“掌門。”
還未蹲下去,便讓盛君殊熟練地架住手臂,端了起來:“王姨,不必。”
往桌上一瞟,水晶肘子,蒜香烤雞,還有一道紅燒排骨,紅彤彤一片浸潤在油汁裡。
張森端著飯盒,在沙發上狼吞虎咽,見他掃過來,把飯盒展示給他看:“老板你看、你下屬區別對待,我、我就隻有一個雞蛋香腸炒飯。”
王氏臉上有鄙夷色,鼻子裡悶哼一聲:“有好糧,放在倉裡爛了,也不予牲畜、小偷。”
張森張了張口,百口莫辯:“猴猴年馬月的事您還、還記仇——”
盛君殊兩手搭在椅子扶手上,耳朵自動過濾了這兩個師門舊人之間的固有矛盾,掃著面前堆成山的大魚大肉,適時地打斷:“過來一起吃吧。”
張森屁股一挪,把椅子拖過來,坐在辦公桌對面,伸長了手就往烤雞上招呼,讓盛君殊一筷子敲在手背上,慌忙接住掉下的一對筷子:“去給你王姨搬凳子。”
王娟在公司裡有職務,明面上,是負責總裁的膳食。關於她的投訴,從來沒少過,因為員工看到過她做的飯,平平無奇也算了,全是大魚大肉,高蛋白、高油脂。盛君殊辦公室在大廈頂層,除部門經理外很少有人見過,就像帷幔後面的皇帝,人人都存了幾絲敬畏。一個沒受過培訓的太太,憑什麼配給總裁做飯?
盛君殊信箱裡塞滿了投訴,就倒出來扔了,全然沒放在心上。因為他早就不用吃飯了,吃什麼都隨便。例行餐點,就是為了看起來更像個人,補充精氣神。
雖然王娟原本隻是一個掃地阿姨,現在垚山缺人手缺得厲害,有一個掃地僧能用,是必然要放在身邊待命的。
王娟僅站著,臉上既羞愧、又感動、又惱怒,急急勸道:“大哥兒,亂了規矩。”
盛君殊把烤雞往張森那邊一推,隨口應道,“有個屁的規矩。”
這一句話,差點把王氏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