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隻是城內的拜帖,其他地方的拜帖在書房放著。”
“大伯許了幾個席位?”
“哪敢,我想著得先問孟夫子,偏生孟夫子讓你做主。”大老爺喃喃自言自語:“大概是礙於你的郡主身份,所以才不敢擅作決定。”
後半句,令窈權當做沒聽見,視線掃過拜帖中一道泥金紅箋,上面大大一個穆字。
令窈悚然,想到穆辰良,指了穆家拜帖,不敢翻看,隻是問:“城內也有姓穆的人家?”
大老爺接過去:“是底下人弄淆了,這張不是城內人家的拜帖,是幽州穆家的拜帖。”說著話,高興起來:“穆家那樣權大勢大的人家,連當今聖上都要敬他家三分,想不到他家也來下拜帖,當真讓人受寵若驚。”
令窈小心翼翼問:“他家也是為了家學的事?是穆家哪位公子要來?”
大老爺鮮少見她慌張模樣,笑道:“怕穆家長孫鎮住你的郡主之威?”
令窈撇開目光:“才不是。”
老夫人輕拍大老爺肩背:“別隻顧著玩笑,你倒說說,他家是否要送公子入府習書?若是他家送人來,我們得早早準備起來,切不能怠慢穆家的公子。”
大老爺攤開拜帖,有些失望:“並不是為家學的事,尋常問候罷了。”
老夫人點頭:“你媳婦在家做姑娘時,與她長姐感情深厚,穆府下拜帖問候,情理之中。”
大老爺不甘心:“近兩年並無往來,突然下拜帖,也許另有要事,不方便在書信上說而已。”
老夫人看破大老爺心思:“早前我就與你說過,穆家這門姻親,我們攀不上。”
“算起來我也是穆相的妹夫,如何就攀不上了?王家攀得上,我們鄭家也能。”大老爺轉過臉看令窈:“再說了,我們鄭家還有個郡主呢,難不成他穆家想尚個公主?”
令窈腹誹,得虧大老爺不知道過幾年她會被封為公主。雖說公主的名號,封完半年後便被太後收了回去。為著這件事,她當時氣了好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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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能當著卿卿的面說這種話,自古以來,男兒揚名立萬皆靠自身努力,你若想壯大鄭家,就在仕途上多用點心,少打這些不切實際的算盤。”老夫人捂住令窈耳朵,瞪向大老爺:“我知道你的心思,我隻一句話,家裡這些女孩的婚事,不求攀龍附鳳,隻求夫妻和順。”
大老爺面紅耳赤:“兒子錯了,母親莫要動怒。”
老夫人緊皺眉頭:“你哪懂做女子的苦處。多數男人娶妻隻為生子,成家隻為立業,仿佛天下女子是女娲手中泥石,隻為著你們需求,哪裡漏一塊,就使了往哪裡補。”
話說得重了些,大老爺敢怒不敢言,不多時,便找理由出了屋子。
令窈看著大老爺離去的背影,想起前世老夫人與大老爺的嫌隙。大老爺從小養在太夫人處,與三老爺四老爺為伴,老夫人隨夫赴任,身邊隻帶了次子,一去就是十年。
她猶記得有次大老爺為著三房的事與老夫人大鬧一場,扯出舊事,大聲質問老夫人:“你何時疼過我一日?”
年近不惑的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聲音發顫,似襁褓嬰兒。當時情形,令人咦噓。
“卿卿,若是穆家長孫要與你爭先生,你肯讓嗎?”大老爺走後,老夫人又提起穆家的事。
事關穆辰良,令窈不敢松懈:“祖母說笑,若是穆家長孫要來,我哪敢霸佔先生。”
“今年肯定是不來的,明年也不可能,但後年也許會來,卿卿早做準備。”
令窈膽戰心驚:“做什麼準備?”
老夫人笑著捏她臉蛋:“做好與人為樂的準備,卿卿想到哪裡去了?”
令窈低聲:“嗯。”
“卿卿放心,往後你的婚事,全由你自己做主,除非你喜歡,不然就是天王老子求娶,祖母也不依。”
令窈重新撲進老夫人懷裡,暗自想,她喜歡誰都不會喜歡穆辰良。他最好是孤老一生,方能消她心頭之恨。
鄭家回絕大部分拜帖後,外面求學的勢頭更勝從前,連帶著鄭府下人都沾光。誰若是能將帖子送進書軒齋,誰就能得白銀百兩。自中秋延續至冬至,慕名上門的人依舊絡繹不絕。
令窈打趣孟鐸:“做夫子真好,不但受人尊崇,還能斂財無數,難怪你要辭官。”
孟鐸正吩咐山陽搬東西,堆在書軒齋的奇珍異寶壘滿穿堂,山陽需得辨清其上名帖人家,依次退還。
“書背完了嗎?”孟鐸回身,立在穿堂門前,影子被夕陽拉長。
令窈手攥書卷,倚在雕柱邊笑:“早背完了。”她指指成擔的名畫古瓷:“為何要退,留下不好嗎?”
“不需要的東西,為何要留下?”
令窈歪頭:“先生真是難伺候,連稀世珍寶都無法籠絡,我好奇得很,世上究竟有寶貝能收買先生的心嗎?”
“沒有。”
令窈無奈:“好歹先生思忖半刻再告訴我,連敷衍都不屑。”
“為人師者,最忌敷衍二字。”
令窈努努嘴,想起一事,說:“新進家學的人選,我已經挑選完畢。”
鄭大老爺怕得罪人,雖回絕了外頭的回帖,但是留了好幾個家學裡的名額,隻待孟鐸發話。
令窈沒有異議,隻要不覬覦孟鐸夜裡為她一人解惑的時間,白日裡大學堂上,多一百個學子都不礙事。
孟鐸接了她的紙箋,匆匆一瞥:“南家與華家兩位姑娘的名字,你既已劃去,何必再在旁邊畫烏龜?”
“我一時興起,想要作畫。”
“胡鬧。”
他雖這樣說,卻將紙箋遞給山陽:“去告訴大老爺一聲,就說按紙箋上的名單作數。”
令窈喜眉笑眼,湊到孟鐸跟前,得了便宜還賣乖:“先生新收學生,為何讓我來挑?外人要知道我做了先生的主,隻怕要怨死我。”
他垂眸睨她,狹長的黑眸漫不經心,輕輕一抬手,銀朱羽紗大氅邊緣的狐白面裡拂過令窈面頰:“論挑剔,無人能與你爭第一,讓你來挑,為師少收幾個學生,落得清闲。”
令窈撈住他,自他的大氅鑽過去,露出腦袋,從下往上瞅他:“先生好糊塗,我哪敢認天下第一挑剔人,比挑剔,誰能越過先生?”
山陽回頭附和:“這話說得沒錯。”
令窈得意洋洋靠在孟鐸袖邊笑:“你看,連山陽都贊同我。”
孟鐸揮開她,令窈嗤嗤笑著賴過去。
·
至十二月,大老爺承三老爺所請,準備為鄭嘉辭開春趕考一事親赴汴梁,家中姊妹兄弟皆至城門相送,祝兩人一路順風,又祝鄭嘉辭高中狀元。
令窈也在其中。一句好話沒說,心思全飛到東街金梁橋下新開的玉樓。玉樓專賣包子,山洞梅花包子和蟹黃灌饅,一籠一貫錢,鄭嘉木買過給她吃。
“四妹妹。”
第23章
令窈回過神,鄭嘉木已經走到她面前, 輕聲提醒:“三哥趕考, 你總得說兩句。”
令窈:“小孩子的話有什麼好聽?”
鄭嘉木伸手來:“小孩子的話才好聽。”
說罷, 鄭嘉木自顧自地拽著令窈往人群前方去,令窈鼓起腮幫子, 想要甩開鄭嘉木來不及,鄭嘉辭一雙陰森森的眼已經盯在她身上。
令窈想了半天, 擠出一句:“祝三哥哥前程似錦。”
鄭嘉辭不冷不淡接住她的祝語:“多謝。”
旁邊鄭令清昂著腦袋,語氣嬌矜:“以我哥哥的才幹,自是前程似錦。”
鄭嘉辭故作謙遜笑意。
令窈也跟著笑。說起才幹,鄭嘉辭確實有才幹,隻可惜不在科舉上。
雖然她對別人的事不太上心,但是鄭嘉辭數次落榜的事,她倒記得清清楚楚。
鄭嘉辭考了幾次都沒考上,至她十四歲那年, 他不再赴考,而是專心打理府外的生意。
那個時候,她還譏諷鄭嘉辭沒有上進心,別人考到八十白頭仍堅持赴考,他才二十幾, 就早早放棄了入仕的意願。後來方知道, 當時她的想法多麼可笑。
被她唾棄的鄭嘉辭, 不過花兩三年功夫, 便壟斷了臨安城所有能賺大錢的生意, 如他那般野心勃勃,攬下一個臨安城不夠,竟還想要攬盡天下財路。
思及此,令窈氣悶鬱結,看鄭嘉辭的目光也變得凌厲起來。真是討厭,非要讓她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
老天爺真不公平,許鄭嘉辭橫行霸道,又許他無盡財寶。她永遠都忘不了,鄭嘉辭學前人築金屋將她關進去時的情形,他仿佛是在看一隻寵物,捧了金磚告訴她:“你再無人可靠。”
她自知性情頑劣,可她從來隻欺鄭嘉和,和鄭嘉辭並無過多來往,天知道他哪來那麼大的怨氣。當真應了一句俗話——會咬人的狗不叫。
鄭令清喊:“四姐,你為何如此瞪著我哥哥?仿佛有什麼深仇大恨。”
眾人齊齊看向令窈。令窈立馬變換神情,假裝擦眼睛,同身側的鄭嘉木說:“四哥哥,我眼裡進了風沙,你幫我看看。”
鄭嘉木高興咧嘴笑,總算派上用武之地,捧著令窈的臉左瞧右探,故作玄虛:“四妹妹,你眼睛不舒服,應該不是風沙的緣故,或許是近日習書太過勞累,待我回去開幾味藥方子……”
令窈懶得理他,徑直走到後方,鄭嘉木跟過去,其他人繼續聽大老爺交待府中事宜。
人群最後方,鄭嘉和坐在馬車裡。令窈踮起腳,伸手去晃窗帷,才晃第一下,棗色吉祥紋麻錦掀開一角,露出張白淨如玉的臉,唇似點脂,紅得像是剛咳過血。
“卿卿。”
她才聽他喚一聲,身後鄭嘉木探過頭:“二哥哥總喚四妹妹小名,以後我也喚四妹妹小名。”
令窈蹙眉:“你是堂哥,他是親哥哥,自然不一樣。”
鄭嘉木捂住胸口:“聽你說這話,四哥心絞痛,虧我將你當親妹妹。”
令窈被他逗笑:“我才不是你親妹妹。”她仰頭看鄭嘉和:“兄長,你快告訴他,讓他有點自知之明。”
鄭嘉和語氣無奈,將她的話對著鄭嘉木重述一遍。
不遠處大老爺和鄭嘉辭已經坐上馬車出發,其他人也準備回府。
鄭嘉木看向令窈:“四妹妹,西水門有鬥茶會,可好玩了,你去不去?”
令窈不為所動:“冬日裡的鬥茶會有什麼好看,我們直接去玉樓。”
鄭嘉木:“西水門和玉樓相隔甚遠,一個在西街,一個在東街,傍晚時分你還要趕回書軒齋,來不及的。”
令窈:“那就不去西水門,你說過的,這次出門帶我去吃蟹包和灌饅。”
鄭嘉木輕聲嘟嚷:“可我想去鬥茶會。”
令窈撅嘴,正準備使出看家本領,馬車上鄭嘉和伸出手:“卿卿,我帶你去玉樓。”
令窈嬌嗔的面龐騰出歡喜:“嗯。”
今日風大,馬車內燒了小爐,四角放湯婆子。
令窈緊挨鄭嘉和,身上披了他的大氅,沒有半點香氣,隻有暖氣,是鄭嘉和的體溫,自白狐裡子渡到她肩膀後背。
鄭嘉和笑道:“嘉木雖比我小一歲,卻比我更為體貼周到。”
指的是令窈膝間銀袋。她出門沒帶銀兩,鄭嘉木為免鄭嘉和難堪,在她上馬車前,特意取下身上銀袋悄悄遞給她,讓她省著點花。
鄭嘉和摘下腰間玉佩,遞到令窈手心,半開玩笑:“若是四弟的錢兩不夠你吃,就用這個抵數。”
令窈臉羞:“哪裡就吃得那麼多,兄長取笑我。”
鄭嘉和抿嘴輕笑,令窈悄悄窺視,病秧子笑起來眼睛水汪汪的,因著體弱多病,眸中更添幾分無辜。
這樣一雙星眸,她多次設想過哭起來該是怎樣一副情形,無奈他受了她那麼多年的欺負,硬是不曾如她願。
她本以為她永遠都看不到鄭嘉和落淚,就連他出府與她恩斷義絕時,也僅僅是含了淚光不曾掉淚。
還好,她終是死前圓了看鄭嘉和哭泣的心願。
鄭嘉和問:“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