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終於肯看自己一眼,那眼神的意思很明顯:我們當初說好的。


「不..…娘,我不答應….」徐子儀慌忙起身。


「子儀打勝仗回來,聖上的意思是加封賞,他當初娶你我便覺得他吃了不少虧,你瞧著誰家媳婦不是出身顯貴的大家閨秀,如今你瞧瞧自己可配不配得上子儀?」


老夫人臉一橫,將筷子重重放在桌子上。


「可不是嘛,能進將軍府呆四年見過世面,已是你的福氣。」


「出身卑賤的野丫頭,誰不知道當初你和子儀元宵淫奔,誰知道你進門時清不清白……」


尖酸刻薄的話語灌入耳中,徐子儀愣愣地看著瓊月。


她這四年一直是背負這些過來的嗎?


她面色如常啜了一口茶,對上他的目光平靜無波,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沒有質問。


……也沒有一絲對自己的愛慕了。


從前她躲在自己懷裏,撒嬌叫他夫君。


從前他因家人調唆,誤會她時,她滿眼委屈,淚中有愛有恨。


甚至那天晚上,他強迫她時,她眼中分明是痛苦和不甘,還有眼底掙扎的愛意。


可現在什麼都沒有,她看他甚至像看一個陌生人。


徐子儀覺得自己的心一陣陣地發疼。


他意識到自己洞房花燭夜時所說的那個噩夢可能要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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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失去瓊月了。


16


白日的天氣尚好,入了夜,春雨淅淅瀝瀝,讓人心煩。


「你放心,我不願過來,是我打聽了,再同床共枕一夜,醒來自會換回來了。」我怕徐子儀誤會,穿戴整齊和衣而臥,「如果萱夢姑娘問起,我也會跟她解釋清楚。」


我在和談的條款上加了一條,贖回了萱夢姑娘,把她送回了將軍府。


萱夢姑娘自北荒回來,一路沉默,並不與我多說什麼。


我曾想放她自由,從前那些愛慕追逐她的男人都覺得,她去了北荒,落得這種下場,必定失貞蠻夷,誰娶了這種姑娘,要被人指指點點。


他們避之不及,為了前途,為了名聲。


妻妾之分,男人明白得很。


「隻是玩玩,這種女人怎麼敢娶回去呢。」


萱夢姑娘面色蒼白地辯解著受害者無罪,人人平等之類的話,又惹來一陣譏諷的笑。


我想起了我和暮璃提起萱夢時,這個困在南國作質的男人一臉嘲諷。


「她天真活潑,腦子裏總有稀奇主意,喜歡說人人平等,還不叫下人尊稱她。」


「她是第一個沒被我的金瞳嚇到的,還說我一定因為這金瞳吃了不少苦,還摸了摸我的眼睛,叫我阿金,意思是無價之寶。」


大殿搖曳的燭光照在他的半張臉上,這個落敗的男人依舊妖異如鬼魅。


「在我們趙族,一個女人值半隻雪狼。」


「而她不一樣,她腦子裏主意多,顯得那麼特別。」


暮璃詭秘一笑,帶有族部落刻在骨子裏的殘忍。


「所以我用她和我的弟弟們換了三隻懷孕的母狼。」


我愣住了,早聽說北荒民風剽悍,向來不把女人當作人,甚至冬日糧食吃緊時,默認女人是可以烹的冬鮮。


「不過是女人,妄想以皮肉在男人那裏換來權柄,要做北荒的王後。」


「金瞳是鷹王血統的證明,真是無知。」


「你們中原男人嘴上視她若珍寶,依我看,不過是看個新鮮玩物罷了,中原有三種女人,妻母,尼姑和娼妓。」


「可是在我們趙族,女人隻代表著性欲和牲畜。」


「沒有狼群,山,沒有血統,士兵,沒有馴獸的本事,也敢同我說平等?」


第一次聽見如此赤裸的話,叫我一陣陣目眩。


我不恨她,也說不上可憐,隻有同為女子,無盡的悲涼和慨歎。


這世上的道理於女子是重重的枷,從前我被鎖在高門大院,跪在地上抄那些書,並不知曉男人的天地竟然這般廣闊,北荒的山永遠對他們敞開,他們可以縱馬高歌,去掙自己的前程,從年少到耄耋,隻要他願意,他可以一直是少年。


生而為女子,若有勇氣與愛人出奔,便是淫奔,若有才華狂放,便是價值千金的稀罕玩物。


而這些落在男人身上,元宵夜奔,千金買笑稱得上千古風流。


這些話無人能說,說了恐怕比我和徐子儀換了身子還叫人害怕。


至於她要和徐子儀如何相處,都與我無關了。


我已經不在意了。


夜深微寒,更漏響了一聲。


「我不會娶她。」徐子儀試著去拉我的手,「瓊月,你別生氣了好不好,從前是我的錯……」


「我們已經和離了。」我抽出手,不去看他。


他手一頓,又哀求我:「瓊月你別生氣,我錯了,不知道你受了這麼多委屈。」


「母親刁難你,我知道了,那些姨娘設計害你,我也知道了,對不起……」


「以後不會了,我會護著你...」


「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他還是不懂,以為我像從前年少時鬧脾氣,哄一哄就會好的。


事已至此,從此殊途,我隻有滿心的悲涼。


忽然,他像想到了什麼似的:「你是不是喜歡楊昭溪了!他一直覬覦你….」


我一愣,歎了口氣:「不是。」


「求求你….…別喜歡他好不好...」


「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他徐子儀,徐大將軍從來意氣風發,何時如此低聲下氣過?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子儀,當初你母親辱我輕賤我,我未曾有怠慢,因為她是你的母親,不是我年幼喪母,所以趕著趟給自己認個娘。」


「她在你面前和顏悅色,口口聲聲把我當成女兒,可你身在北荒如何得知,我在這後院的種種委屈?誰家的女兒在自己家不是當個寶貝似的疼?我娘家雖貧賤,卻不至於養不活一個老姑娘。」


「至於你說的孩子,我真的怕。」


「我怕戰場刀劍無眼,剩他與我終日垂淚;我怕我像我娘,像修遠他娘一樣沒能來得及看她一眼就撒手人寰;我怕後宅的女人們隻顧著搶個孩子傍身,疏於教導;我怕他負心薄情辜負旁人,我怕她同我一樣,愛一個人奮不顧身,拋卻世俗,捧著一腔愛慕,隻想奔向那個人時。」


「卻被婆家說是淫奔,被夫君休棄,終日遭人詬病。」


「我怕她走上和我一樣的路。」


外頭的月色照了進來,一室月色如水,像極了那個他棄我如弊履的夜。


若不是老天有眼,叫我們換了一遭,他恐怕依舊不知悔改。


他死死攥著拳頭,最終一咬牙,重重跪在了我面前。


月色漫進屋子,一室靜默。


我面色如常,他膝下有黃金,我的真心也是無價寶。


見我無動於衷,他試圖去拉我的手。


「瓊月,都是我的錯,我答應照顧好你卻沒做到….」


「你原諒我,好不好,別和離好不好……我知道後宅的事情把你弄得心力交瘁…..」


「今後你不必管他們….我隻信你….」


已經回不去了,他還是不明白。


不明白瑣碎的日子不過是個導火索。


「子儀,我要同你和離,並不全為這四年,瑣碎磨人的後宅日子。」


「這四年我愛意蒙眼,願意學著做一個大家閨秀,願意為你困在這裏,讓你沒有後顧之憂。」


「可是這份愛沒有了,我也想通了。」


「我已經不恨你母親,也不恨那些刁難我的姨娘了,她們太苦了,倘若我不曾在獵場馳騁,不曾與旁人痛飲三白,不曾見過深宅之外更廣闊的天地,我也會慢慢地變成莊姨娘周姨娘,然後困在樊籠之中,和她們鬥個你死我活。」


「但是我見過了,我想起來了,我就不甘心一直在後宅之中等一個男人來愛我。」


北荒的天藍得可以沁出水,笑屍山夏日的牧草一望無垠,天地廣闊得讓我醉心,我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我的心已經無法放到他的身上了。


他愣愣地看著我,似乎聽不懂我在說什麼。


「那你和離後,一個人要如何生計?」


我笑了笑,當初同我和離時,他從未想過我一人子然一身,要如何活下去。


如今倒是想到了?


「我們當初說好的,我們當初那麼要好...我跑遍了北荒給你折一枝梅花,你還記不記得當初說的,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瓊月,你還喜歡我的,喜歡的,對不對……你隻是生我氣了.…」


「你當初答應我的,不會讓我那個夢成真的,夢裏你騎著照夜走了,一次都沒有回頭看我...我以後不出去打仗,我們就做一對尋常夫妻...我也不會讓母親斥責你了....」


我不再言語。


他的聲音越來越卑微,黑暗裏他死死抓住我的手,一如我們成親那日,怕我走了,不肯鬆開。


我知道他應該是流淚了。


我們已經沒辦法回到從前,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時光了。


一夜銀燭高燒,一如我們當初洞房花燭夜。


那一晚他不肯睡,隻摟著我,握著我的手,看著我傻笑。


「瓊月真成了我媳婦了。」


「我知道瓊月嫁給我吃了很多苦,我不會辜負瓊月的。」


「我得好好看著你,不然他們又想著拆散我們了。」


「我會去好好打仗,我在家中說得上話,就再沒人敢欺負你。」


後來,家中瑣事愈多,他更忙了,我寄去的書信他也很少回。


他為戰事困擾,我為家中瑣事煩心,那時候我們之間漸行漸遠,已經說不上話了。


其實我們都在努力奔向對方了。


我放下了琵琶和醫書,忘記了無憂無慮的日子,從馬背入高門,勤懇恭敬,不敢有疏忽,生怕旁人笑他娶了個鄉野村婦不懂規矩;他久戰沙場滿身是傷,戰場謹慎不敢大意,那些我母家給不了他的便利,他說要憑自己去掙,好叫旁人不敢輕慢了我,也叫我不必愧疚。


但這世上沒有兩情相悅,便一定能白頭偕老的道理。


那時我們還太小,認準了彼此便奮不顧身,抽斷了藤條,扛了世俗的枷,血淚換了合巹,便以為世間眷侶間最大的磨難,已被我們捱過去了。


可生活面目猙獰,洞房夜不過將將掀它蓋頭一角。


「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


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是樂天的詩,可他不知道這《井底引銀瓶》的下半闕:


「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


17


我和徐子儀換了回來。


為慶賀北荒戰事已平,京城縱情宴飲,燈火不歇,盡歡三日。


盡歡三日,女眷亦可結伴出門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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