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許芳菲伸手把所有物件接過,雙臂收攏用力抱懷裡。


  鄭西野則低下頭,邁著步子在黑暗中四處尋找。


  天空如墨,幾個鍾頭前還明晃晃的月亮完全躲到了濃雲背後,基地生活區黑漆漆一片,隻有遠處的哨塔亮著一盞森然白燈,光線穿透到這裡時已經十分微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許芳菲呆在旁邊等了須臾,略思索,說:“教導員,現在天這麼黑,估計不好找。要不等天亮了我自己再過來看看,你快回去休息吧。”


  鄭西野眼也不抬地回道:“要是其它東西不見了都好說,但是止血帶,一定要找到。”


  許芳菲不解:“為什麼呀?”


  “行軍打仗,每個部隊都會配備衛生員,條件好點兒的還能配個戰地醫院,可戰場上的事誰說得清,殺機四伏,瞬息萬變,敵人的子彈不長眼,很多時候,傷員們根本等不到戰友將自己轉移到安全地帶、交給衛生員救治。”


  鄭西野說著,在一個菜圃旁邊半蹲下來,邊用視線精確搜索,邊隨口又問身後的姑娘:“你知道在戰場上,導致士兵死亡率最高的死因是什麼不?”


  許芳菲抱著被子想了想,誠實回答:“不知道。”


  鄭西野:“是失血過多。”


  許芳菲點頭:“哦。”


  “所以處理外傷是每個兵的必備技能,止血帶是每個兵的必備裝備,絕對不能離身。”


  說到這裡,鄭西野挑挑眉,伸手將滾到一棵青菜旁的軍用止血帶撿起來,撲走上面的泥和灰,拎手裡扭頭看向她,續道:“千萬別小瞧這個玩意兒,關鍵時刻,它能救你和你戰友的命。”


  許芳菲認認真真聽鄭西野講述,他說的每句話每個字,她都用心烙進心裡。末了朝他彎起唇角:“謝謝教導員。我記住了!”


  鄭西野站直了身體走過來,把止血帶交還到小女兵手上,漫不經心地說:“收好,別再弄丟。”


  聽見這話,許芳菲條件反射便想給他行軍禮,無奈兩手不空,隻好仰高了小脖子站得筆直筆直,大聲回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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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西野將小姑娘滑稽又可愛的反應收入眼底,唇尾不動聲色地勾了勾。


  就在這時,久等不至的夜風終於姍姍來遲。


  一息光景,濃雲散開,月光終於無遮無掩地灑下來,為整個基地渡上一層輕盈的銀紗。


  視野重歸明亮,許芳菲下意識抬頭看了眼天上的月亮,忍不住小聲吐槽:“剛才我們找東西的時候你不露臉,現在東西找到了,你又跑出來了。”


  吐槽完,她抱著被子視線一轉,好巧不巧,剛好落在一旁的鄭西野臉上。


  男人仍是那副冷靜自若漫不經心的表情,看上去格外淡定。可是……


  許芳菲:?!


  許芳菲呆住,下一秒,她驚愕地睜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哇。教導員你怎麼了?你臉好紅!”


  邊上的鄭西野神色淡淡,自顧自邁著長腿往前走,沒做聲。


  許芳菲又驚又疑惑,跟在鄭西野身旁,借著月光仔仔細細觀察他的臉。然後就發現,這個男人雖然表情如常,但不僅冷白如玉的臉頰是紅的,兩隻漂亮的耳朵也是紅的。


  這是怎麼回事?


  疑雲升起,許芳菲皺著眉絞盡腦汁左思右想,幾秒後,腦海中升起一個猜測。她心一緊,忙忙擔憂地詢問:“你應該不是生病了吧?”


  話音落地,鄭西野腳下的步子驀然頓住,合了眼,抬手捏眉心。然後,冷不防地自嘲一笑。


  他什麼人物,堂堂狼牙戰王,一身的錚錚鐵骨傲骨,二十歲時被派去昆侖執行任務,兩根肋骨齊斷也沒吭過一聲。所有人都說,他骨是鐵鑄,心如磐石,泰山崩於前亦能從容自如面不改色。


  而現在。


  因為一個十九歲的小姑娘,因為她不小心親了一口他的臉,他他媽就激動得跟瘋了一樣,臉紅心跳,雀躍緊張,活脫一個情竇初開的愣頭青,一個沒見過世面的二百五。


  怕被她看出端倪,鄭西野故意表現得淡定平靜若無其事,原以為能糊弄過去。


  沒成想,他媽的好死不死,月亮突然出來了。這亮堂堂的白月光,清涼如水,把他整張臉照得跟對兒猴屁股似的。


  此刻,鄭西野恨不得張開嘴把月亮一口吞了。


  他靜了靜,轉過頭來,一雙幽深的黑眸筆直盯著小頭小臉的姑娘,道:“我臉紅,當然是因為你。”


  許芳菲:“……”


  鄭西野:“你剛才突然撲我懷裡還親了我一口,我不好意思,我害羞。”


  許芳菲:“……”


  說完,鄭西野強迫自己移開眼神,控制著不去看她。他暗自吸了口氣,吐出來,再開口時語氣非常冷靜,道:“到了,前面幾米就是女生宿舍。我給你半分鍾,立刻走過去,敲開門,進屋。”


  許芳菲還沒從剛才那番“猛男害羞”的言論裡回過神。聽見這番話,她愣了下,有點納悶兒,小聲狐疑道:“為什麼隻給半分鍾。”


  奇奇怪怪的。


  “因為,我最多還能控制自己三十秒。”鄭西野目視月色,非常非常冷靜地說,“超過之後,再跟你待一塊兒,我不知道自己會對你做出什麼事。”


  兩秒鍾後,回過神的許芳菲面紅耳赤,不敢再和他待一起,她抱著東西幾乎是逃也似的便跑開了。


  胸腔裡的心髒噗通亂跳,慌張得毫無頻率可依循。


  兩頰也火燒火燎,像浸泡進了灌滿熱奶油的蜜罐。


  直到敲開女生宿舍的門,走進去,見到了吳敏隊幹部和室友等人,許芳菲的腦袋都還是懵懵然的狀態。


  他明明永遠一副胸有成竹波瀾不興的樣子。


  竟然也和她一樣會有害羞這種情緒……


  許芳菲思緒亂飛。最後,還是吳敏的聲音鑽進耳朵,才令她突的清醒過來——


  啊。這是在野外拉練!她腦子裡裝的都是些啥呀!


  許芳菲羞愧又窘迫,趕緊甩甩頭,命令自己不許滿腦袋粉紅泡泡胡思亂想。


  吳敏隊幹部絲毫沒有注意到小姑娘的異樣。她開口,不解地問:“許芳菲,你怎麼這麼晚才過來?”


  許芳菲趕忙解釋道:“是這樣的,吳隊。我最開始不知道我的宿舍在這裡,走到1號宿舍樓那邊去了。過來的路上又弄丟了東西,找了好一陣。”


  “你一個女孩子,當然不可能安排你和男學員住一起。”吳敏被這單純的小丫頭逗笑了,沒再多問。她伸手指了指一個空著的床位,隨口道:“咱們女生人數少,一個大宿舍都住不滿,張芸婕上鋪還空著,你如果嫌麻煩,睡她旁邊那張的下鋪也行。”


  許芳菲點點頭,“好的吳隊。”


  雲軍工新兵營一共七個大隊,其中,語言學專業的女孩子最多,但也隻寥寥九個,因此宿舍裡許多床位都是空的,空間很寬敞。


  這會兒,女兵姑娘們大部分都已經洗漱完,換好了體能短袖躺在床上,準備休息。


  許芳菲目光在兩張床位上溜達一遭,最後選了張芸婕旁邊那張高低床的下鋪。


  她把所有物品放到床底下,擺放整齊,隨之又從隨身物品中取出盥洗用的牙刷牙杯洗臉毛巾,還有一雙學校統一發放的簡易涼拖。


  準備換鞋。


  正解著軍靴的綁帶,原本坐在自己床上的張芸婕走了過來,坐到了許芳菲旁邊,壓低聲音道:“這裡隻能洗臉刷牙衝腳,連澡都不能洗。”


  許芳菲聽出班長的語氣裡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抱怨,嘆了口氣,低聲回:“這也沒辦法。不洗就不洗吧,今天用毛巾擦一擦身上,湊合湊合。”


  “擦又擦不幹淨。”


  張芸婕用力皺眉,邊說話,邊小心翼翼觀望著門口床位的隊幹部,生怕自己的吐槽被聽見:“在火車上坐了三十幾個小時,下了火車又徒步走了這麼久,我聞著自己都快臭了!一天還好,之後整整一個月呢,後面還有那麼多訓練項目,要是真不讓我們洗澡,別說梁雪,我都要受不了了。”


  許芳菲聽張芸婕提起這個名字,眸光一跳,忙問:“梁雪現在怎麼樣了?心情好點沒?”


  “好些了。”張芸婕嘆息一聲,說:“剛才吳隊看梁雪情緒不好,和她聊了聊,還專程請了心理衛生員過來給梁雪做心理疏導。”


  許芳菲:“她床位在哪兒?”


  張芸婕往左側方向抬抬下巴:“那兒。你想和她說說話,就去吧。說完趕緊起洗漱,快熄燈了。”


  許芳菲點點頭,把所有盥洗物品放進黃色臉盆,然後便抱著臉盆走到了梁雪所在的鋪位旁邊。


  聽見輕盈腳步聲,梁雪轉過頭來。看見許芳菲,她很輕地彎了彎唇,說:“怎麼了,找我有事?”


  “梁雪。”許芳菲在這張清麗可人的臉蛋上細細端詳,見對方的情緒較之前已經穩定許多,稍放心,道:“你沒事了就好。剛才看你哭得那麼傷心,我都不知道怎麼辦了。”


  梁雪調整坐姿,蜷起雙腿,用手臂抱住膝。她安靜幾秒鍾,忽然說:“你知道嗎,以前在家裡,我喝的每一口牛奶都是新西蘭牧場直採,我穿的每一件衣服,價格都在四位數以上。我十八歲生日的時候,我爸爸送我的禮物,是一輛奧迪A5,我媽媽送我的禮物,是愛馬仕的鱷魚皮lindy。我從小到大,真的沒有吃過什麼苦。”


  許芳菲和梁雪的家境,雖天差地別,但她平時上網,當然也聽過“奧迪”和“愛馬仕”。


  她伸手輕輕握了握梁雪的胳膊,柔聲贊揚:“那你能在這裡堅持到現在,真的很厲害。”


  “我爸總說,我性格很軟弱,不像他和媽媽那麼有手腕有魄力。後來他讓我報軍工大,放的話,是看我這個軟骨頭能在這裡撐多久。”梁雪抹了抹臉,用力吸鼻子,“我真的很想證明自己,我想讓我爸知道,我比他想象的要堅強。”


  許芳菲:“你爸爸對你嚴厲,其實也是因為愛你。”


  梁雪嗤了聲:“我寧肯沒有爸爸,誰稀罕。”


  曲畢卓瑪剛剛洗漱回來,正好聽見梁雪的這句話。她眸色微變,趕緊清清嗓子,揮手催促道:“許芳菲,你坐在這兒幹嘛?趕緊去洗漱,熱水龍頭有空位了。”


  許芳菲臉色很平靜,點點頭,又安慰了梁雪幾句,轉身進了盥洗室。


  等那道纖細背影走遠,曲畢卓瑪才皺起眉,低聲對梁雪道:“許芳菲的爸爸很早就去世了,你對她說那句話合適嗎?”


  梁雪愣住,回過神後一陣心虛,小聲道:“我忘了嘛,又不是故意的。你幹嘛這麼兇。”


  “真服了你這大小姐。”曲畢卓瑪一記白眼翻到了天上,“以後說話注意點。”


  基地和雲軍工的熄燈時間一致,都是晚上十點半。


  簡單洗漱完,許芳菲躺回自己的床鋪,望著頭頂的鐵床架怔怔出神。


  這時,一個聲音忽然響起,驚喜道:“哇,吳隊,這是你的女兒嗎?好漂亮呀!”


  說話的是語言大隊的一個姑娘。她話音剛落,一屋子的女孩便紛紛坐起身,好奇又驚訝,七嘴八舌道:


  “吳隊原來是媽媽呀!”


  “我也想看看小寶寶的照片。”


  “吳隊讓我們看看吧!”


  “就是,讓我們看看!”


  大家嚷嚷著,想看看隊幹部的寶貝小公主。


  脫下軍裝,吳敏板寸頭下的五官在暖色燈光的照耀下,比白日裡柔和許多。她腼腆地笑了下,隨手將手機遞給身邊的小女兵,道:“屏保就是,傳著看吧。”


  不多時,手機傳到了許芳菲這裡。


  她眨眨眼。


  吳敏的手機是國產牌子,屏幕邊緣的鋼化膜已出現輕微磨損。屏保上的照片裡,是一個三歲左右的小女娃,圓圓的臉蛋大大的眼睛,穿著粉色公主裙,站在一個滑滑梯前臭美地凹造型,非常可愛。


  張芸婕隨口笑問:“吳隊,你女兒有三歲了吧?”


  吳敏說:“三歲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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