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做男妻的第四年,我於宮亂中替新帝擋下一劍。


從龍有功,新帝重賞,問我想要什麼。


眾人以為我會趁機求袁雲朗從此與我舉案齊眉,雙宿雙飛。


可我匍匐在地,要了百兩黃金。


大殿之上霎時死寂,袁雲朗攥緊拳頭盯著我紅了雙眼。


我見氣氛不對,連忙改口:「五十兩也行。」


我不想再兒女情長,我想要縱目天下,皆是桃李。


1


半月前,袁雲朗宮中赴宴歸來,一入門便倒地不起,醒來後記憶全無,竟然成了半痴。


京中眾人半信半疑,上門探望,見袁雲朗窩在我身邊,拉著我的手不放。


「歹勢,清榮將軍傻得透透的,連他最厭的男妻都視若珍寶!」


袁雲朗厭我,毫不掩飾,眾人皆知。


大辛朝不禁男風,皇律甚至鼓勵各族庶子次子配男婚。男婚不得納女妾生衍子嗣,隻能過繼,以期達到絕嗣分支、控制規模的效果。


袁雲朗是袁老將軍獨子,本不在男婚之列,可他為了心悅之人隻身闖入敵方大


營,提著敵軍首領項上人頭向先帝求了一門親事。


那人身份特殊,他不願皇帝立刻下旨賜婚,隻想先試探那人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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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偏偏傳我耳中,清榮公子袁小將軍求娶陸家子。


這陸家子,是我弟弟,陸府嫡子陸江元。


江元早已立下遊歷天下的志向,無意袁雲朗,更無意困於宅院。父親和夫人都盼著江元繼承家業,亦不願他嫁予他人。


我心悅袁郎已久。


那年花朝節府上設宴,我趁機將醉酒的袁雲朗帶進燃了迷情香的廂房。天恩浩蕩,隻朗聲笑道:「年輕人到底是血氣方剛。」不是賜婚,卻也點下鴛鴦譜。


眾目睽睽,袁雲朗未作解釋,低頭領旨。隻是再抬眼,看我的雙目血紅。


自那年花朝宴後,父親便將嫡子送出門遊歷。陸江元走了一圈,最終在隴南軍營停下謀職,一待就是兩年,再次回京,已是帶著「神機軍師」的美名。


而我也在袁府後院,做了幾年擺設。袁雲朗對我的態度有目共睹,婚後不過數月,便有聰明人猜得其中奧妙。


當男妻本就不光彩,何況是上趕著的、胸無點墨的妾生子。


日子是不好過,可我已習以為常。如今他卻突然痴傻,對我全然依賴。我簡直,上揚的嘴角完全壓不住。


2


痴傻的袁雲朗並不聒噪,變得喜歡看書。


往常書房是我的禁地,其實不隻書房,在將軍府裡,我和袁雲朗分住不同院落,他根本不願意碰我動過的東西。


如今我也能帶些小廚房提供的點心到這尋他,伴他。


我看不懂書,隻是看人。


可袁雲朗卻總拉著我的手,要同我聊些詩詞歌賦、人生哲學。


我大字不識幾個,袁雲朗說:「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此句江倚以為如何?」


「妙啊!」


「這本《施氏食獅史》甚是有趣,江倚與我同讀?」


說完不等我反應,袁雲朗張嘴就來:「石室詩士施氏,嗜獅,誓食十獅….」在「shishishishi」中,我放空自己,將眼神挪動到他的腰帶上,想解。


四年了,我就開張過那一次,還是在催情香蠱惑下完成,是什麼感覺我早忘了。袁雲朗掐住我的手,眼神清澈純真:「江倚,你說這詩如何?」


生怕他又開口念詩,我連忙取來琴匣,說要為他彈奏一曲。


我雖然不識字,卻師承姨娘得了一手好琴技。


姨娘是我生母,原是母親的貼身婢女,極忠於她,成為父親的妾侍反而是個意外。她為了避嫌,主動提出不要我入學開蒙,還要我萬事萬物必須與陸江元為先,陸江元要的東西我不能搶,陸江元不要的東西,說給我了我才能碰。


陸江元自幼聰明伶俐,文武皆習,為人正直開朗。我與他雖非一母同胞,關系也是極好的。當年姨娘不讓我進學,夫人願意為我開口相勸,也是陸江元推波助瀾。可惜後來大人們達成共識不再讓我念書,他也無力更改,隻好偷偷摸摸帶我背幾首小詩,教我寫自己的名字——陸江倚。


指明了這輩子都要倚仗他人的。


姨娘早早盤算我要被指到別人家去做男妻,不必讀書長腦子,隻要我學她那手琴技未來侍奉夫君。她每發現我偷偷習字便借著練琴不精的理由用藤條狠抽,說我心存逆心哄騙嫡子,試圖越位。姨娘打我從不留情,向來都是下的狠手。一來二去,江元淚眼汪汪摸著我的手不敢再教,我也不敢再學了。


我尤其怕疼。


3


一曲終了,侍女探梅小心推開門:「夫人,將軍到時間喝藥了。」


先皇重病,東宮之位懸而未決,各家勢力蠢蠢欲動,袁雲朗是五皇子奪嫡的最大助力,中毒也是因此。


尋配解藥的密衛已派出幾批,這毒藥刁鑽狠辣,如今吃藥不過是緩兵之計,避免他一日傻過一日。


在他們看來,今日已是病情加重。


大辛婚嫁風俗,有一項聘禮是求娶方為出嫁方題一幅字,作為出嫁方壓箱底的物件,等到雙方金婚禮成,便將這幅小字擺出來,彰顯情比金堅。


我原先那幅非袁雲朗手書,袁雲朗不願題字。現在這幅晾在院裡的,是我今日哄他寫下的。


將晾幹的宣紙收走,迅速離開院子——袁雲朗服藥後總會清醒半炷香時間,我不想上趕著找沒趣。


獨自走到側門邊,門童見我:「什麼事情勞夫人親自出門?」


我搖頭,不願將題字之事外泄,隻想自己尋個小攤子裱上。


「有什麼事交給我們這些下人去辦也是一樣的。夫人要是執意可到西角門去,從西角門出去往外頭穿過一條小巷,便能到西市尾,隻是……隻是怕汙了貴人的眼。」


西角門內外住了三四圈人,都是府上伺候的,按遠近親疏身份貴賤排了序,宛若篩網,到了最外層便是魚龍混雜之處。


穿過小巷,入眼便是西市。貴人們以往交際不過是這座府到那座府,便是出郊遊玩也是別苑別莊,從未踏足市集。


貴人裡的賤種也是貴人,與外依舊雲泥之別。即便他識字,我不識字。


擺攤的青衫男子見我抱著紙軸不說話,笑意盈盈:「當心手汗沁進去暈了筆墨。」他以為我是替主人家跑腿辦事的小廝,好意提醒,免得落下辦事不力的名頭。店家聽完來意,特地選出一塊上號錦帛,將宣紙攤開後一怔。「筆走龍蛇,好字!」他將糧糊在帛上塗勻。


期間有人來找他,或叫他「小謝」,或喚他「風來」。婚喪嫁娶、寫信修畫,各種字活,業務廣泛。


我自顧自看他晾在架上的紙張,大的小的,紅的白的..等取回卷軸,我從荷包中掏出幾塊碎銀:「這些夠嗎?」這些錢在府裡隻夠喚人買籃雞蛋。


謝風來將筆擱在一邊,笑著看我:「這裡面最小的那塊,已夠將這鋪子買上十次。」


我走近前,看謝風來替人寫酬神祝文,毛筆在紅紙上遊走,輕盈利落,身形竟與


袁郎神似。


鬼使神差張口:「落……落霞與孤騖齊飛?」


「秋水共長天一色。」謝風來隨口接上,我計上心來,要他做我老師,教我識字。


「我沒有零錢,餘下的便做學費,你教我開蒙。」


我不想再在各色雅聚中啞口無言,更不想同袁郎無甚可聊,翻來覆去皆是那句:「我心悅你。」


倘若下次能接出他的下句,他一定會覺得驚喜。


可沒有下次了。


密衛從西南帶回了解藥。


4


藥瓶上貼著紙條,我隻看懂了一個【骨】字。袁雲朗嫌藥苦,不是我喂不願意喝。


侍女探梅在一旁催促:「夫人,隻要將軍恢復正常,闔府上下便可享從龍之功,流芳百世。」


我握緊藥瓶,緊緊抿住雙唇。


我還沒來得及問袁郎他給我題的到底是什麼字,謝風來問了出處也不願說。


不但不願說,還特地將我那份書冊中塗黑了好幾塊:「等你學完這本書,我便告訴你。」


如今先皇重病,東宮之位懸而未決,各家勢力蠢蠢欲動。


朝堂不平,時局不穩,各地要員心思各異,貧民流離失所。


這些事情我倒也不是一無所知,早在三月前袁雲朗便到陸府拜會,要父親盡早寫信召江元歸京,以免發生不測。


可江元不願回來。


京中固若金湯,我有時覺得,貴眷們所處的圈子像一塊未化的脂膏。


譬如雅聚,文官出身的男妻見不得我這般不學無術。


武官出身的男妻又鄙夷文官出身的男妻整日風花雪月。


各人凝固在各自的位置上,接著奏樂接著舞。


探梅再次出聲,打斷我的思緒:「.…切莫糊塗,今日無論如何,將軍都得恢復如常!」


我沒再猶豫,將藥瓶打開,哄眼前的男人喝下。藥效發作很快,我見他看我的眼神愈發復雜。當晚,袁雲朗飲下解藥手持密令進宮擁立新皇,從龍有功。


那晚府上放了好大一場焰火,火樹銀花下,我抱著本就不多的行李回到自己的小院。


那幅題字被我壓在箱底,成為秘密,被我在心裡描摹過千百萬次,暗自咂摸出一絲甜蜜。


5


我問謝風來,紙上題的到底是什麼字。


謝風來抽出《幼學瓊林》,還是要我先把書念完再說。


與我同學的還有周邊商戶家小童,比起書文句讀,更愛央我為他們奏琴。我不再參加雅聚,隻以此為借口出門到西市尋他們玩。那日袁雲朗打馬過西市,正好碰見我帶著「同窗」在街邊嗦面。


袁雲朗一鞭抽翻我的面碗。


他一路將我拎回府上,待無人時,擒住我的下巴掰向他。


從前袁雲朗從來不願碰我碰過的東西,即使新婚宴爾時,外人面前,他也不願意給我一點面子。


更罔論碰我本人,哪怕是他痴傻時,我們也未作什麼越軌之事。


無他,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怕他萬一醒來,將我就地正法。


如今肌膚相觸,他的唇險些觸到我臉上,我卻沒有任何驚喜。


「沒想到你竟然自甘墮落至此,與那些不入流的東西混雜在一起。」


我別開眼:「在將軍眼裡,不入流的東西和不入流的東西一起最好,我又是什麼入流的東西呢?」


「你….」他一時語塞,似乎沒有想到我竟然會頂嘴。


往常我總把袁雲朗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那年家宴,他腰間玉佩跌落火盆,我立即伸手撿起,不慎在腕間留下一塊傷疤。


玉佩被我碰過,袁雲朗不肯接,要探梅接過做賞,我還樂呵呵地將玉佩送到探梅眼前。


是那些小童發現我的舊傷,跟謝風來一起將二十年陳墨小心滴入老茶油裡做的偏方,為我祛疤。


說來奇怪,被燙傷時沒有委屈,玉佩被贈予他人沒有委屈。


偏偏他們小心翼翼護著一匙墨汁茶油,為我塗開時;偏偏袁雲朗在我面前說他們是「不入流的東西」時,我卻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如若不是因為我,他們怎麼會被人這麼說?


「還沒好全嗎?」他順著我的目光看去,看見我手腕上一塊比別處色深的皮膚。我將手背在身後,躲開他的視線,不願回答。


隻是從此到西市嗦面,寧願打包一碗躲進謝風來住處去吃


6


謝風來住的地方連大雜院都不如。


破舊的瓦房裡淺淺鋪上一層稻草,簡單分出男女區域,人人面黃肌瘦,不修邊幅。


這些貧民雖生活困苦,臉上卻都有劫後餘生的慶幸。


他們說:「有通關文書能一路活著到京城落腳已是萬幸中的萬幸。貴人看我們不潔不雅,卻不知道這邊陲到京城的逃荒路上,還有更多髒人眼的東西呢。」


這些人都靠擺攤做苦力掙錢,到了晚間便將掙得的錢合作一處,換些吃食,獨獨隻留出謝風來那份。


因謝風來要教孩子們念書。


「讀書識字,多謀條出路。至少以後出了遠門,也能給家人遞遞消息。」「讀了書,人就有了筋骨,多難多累都壓不彎脊梁。」


貧民們指著謝風來,臉上滿是欽佩和美慕。


至於考取功名,他們是不敢想的,先帝在世時已多年不開科考,如今新帝登基還在孝期,民間隻事祭祀。


謝風來家中本還有些積蓄,可是很快被時局波及,家破人亡,子然一身,於是隨人入京,想在京中待考。


「原本隻想光耀門楣。可這一路上看過一遍,便希望能憑己力讓哪怕多一個人吃上飽飯都好。」


我環視瓦房,將頭上銀簪抽下。


京中貴眷雅聚極其奢靡,我囊中羞澀,每每是最樸素那個。


府上一枚雞蛋就要一兩,一兩銀子就是十貫銅錢,一貫銅錢是一百文。可西角門外的西市,一碗肉蛋面不過六文,清湯面隻要兩文。我頭上一枚銀簪,已經夠這一屋的人吃上幾天飽飯。這一屋人生活拮據困苦,可他們還說自己是萬幸中的萬幸。


那些不萬幸的又當如何?


與他們的苦難相比,我感到自己的可笑與渺小。


我第一次將心思從與袁雲朗的愛恨糾纏中分離,想知道京城外的世界到底是怎樣的。


當夜連寫帶畫,我往隴南寄去一封書信。


7


江元回信很快,與戰報一同入京。


謝風來說我記憶超群、骨骼清奇,多拗口的長句都能馬上記住,寫字也極少出錯。


這時我已認出不少字,竟然能將江元寄來的書信認得大半。


信上圖文並茂,如果不是邊陲紙張緊湊,他恨不得給我寫一本書出來。


【大哥哥見信如唔幾年不見突收書信興奮不已不想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我百年未見如今大哥哥已會寫字我心甚慰因隴南紙張緊張我需節省使用因而盡量縮減距離望大哥哥見諒隴南甚美蓋陰山大漠益南數千裡控扼形勢頗為雄要古來常以忠臣守之其外諸王星布棋列….…可百姓生活困苦我心不忍另不齒京中奢靡作風….】


江元節省紙張並未句讀,我字會念,卻讀不懂,隻好請謝風來替我讀信。


洋洋灑灑二十來頁讀下來,江元知無不言,向我訴說大好河山、各地風俗,另外對京中作風嗤之以鼻。


謝風來讀得眉頭緊鎖:「邊陲的紙果然很貴。」


我指出上面一個【珠】字:「這是什麼字?你怎麼跳過不念?」


「我說了,你念完書我便告訴你。」


沒錯,這字是袁雲朗痴傻時為我題的其中一個字。


他不但不教我,也不教我的小同窗們,生怕他們給我透題。


我當然不會再另外問人這是什麼字,隻得埋頭苦幹,發憤圖強。


可我還是提前知曉。


雍王府上男妻雅聚,我小心寫下這已經心中描摹萬遍的題字。在滿場快活的笑聲裡,我終於明白謝風來不願告訴我的原因。他們反復大聲念出那四個字。


聲浪如排山倒海,一遍一遍在我耳邊回響。魚——目——混——珠。


8


其實花朝節前,袁雲朗並不厭我,相反他對我極好。


那年京中貴眷時興吃冰糖麻梨,說是基輔國傳來的薔薇果用冰糖葫蘆的做法做的,造價高昂。


姨娘院裡隻靠月錢過活,日常採買後還要打點下人,捉襟見肘。陸府家風也從不支持我們這些花費,我與江元都饞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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