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是離不開青蘊的,我巴不得日後天長日久,我頭發白了,青蘊頭發也白了,我同她還能天天在一起。


隻是最近的孟丹卿,亦是同樣離不開她。


青蘊就這樣來回忙了好幾個月,京都的天氣才徹底冷了下去,青蘊在我面前掰著手指頭數皇後還有三個月就要臨盆了,到時候她就要好生歇一歇,還讓我到時候一定要縱著她。


我是巴不得她能歇一歇,但孟太傅的生辰將至,隻怕最近她還閑不下來。


孟太傅德高望重,是當世大儒,齊昭至今都稱他為恩師,他做壽,那京都有頭有臉的人物是都要去賀一賀的。


又因孟丹卿近來胎像穩固,人也有了精神,太醫說能動一動散散心也是好的,所以齊昭還特許了她也出宮回府,替自己這位大儒伯父賀壽。


雖然皇上未去,但皇後親臨,那也是十足的皇恩了。


因著要出宮,齊昭擔心孟丹卿身子突發不適,就叫青蘊也跟上。


被困在這宮中這麼久,如今能出宮一趟,青蘊自然願意。


我讓青蘊出了宮也要仔細,要照料好皇後。


青蘊眉眼帶笑,一邊替我倒茶一邊讓我放心,走時還不忘悄悄附在我耳邊說,若是找到機會,她就給我帶以前我最愛吃的,城東那家點心鋪的玫瑰酥回來。


我輕輕擰了一下她的腰,佯怒道:「不許亂跑,小心壞了規矩,回來還要挨罰。」


我與青蘊你一言我一語,殿外是婆娑樹影,殿內是檀香悠悠,我隻當今日是尋常一別,從未想過此時如此鮮活的青蘊,再回來時會變成一具冰冷的屍身。


9.


是方其安先去看青蘊的,青蘊甚至沒有被運回築蘭宮,隻停在了悠長的宮道上。


外面吵吵嚷嚷,大批大批的宮女和內侍都在往寧陽宮跑,太醫院的醫官也全都去了寧陽宮,人人都在趕著救孟丹卿,可我的青蘊卻早已沒了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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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沖出了築蘭宮,卻被匆匆趕回的方其安攔了個正著,他紅著眼,跪在我面前求我別去看了。


可方其安又怎麼能攔住我,他抱住我的腿,我便狠狠地踢開他,他被我踹了一腳,仰面摔了過去,之後就再也追不上我,也攔不住我了。


我見到青蘊時,她的身上還覆著白布,我顫抖著手掀開白布,就看見了青蘊的臉。


青蘊的鼻孔和耳窩裏都是血,侍衛說是毒發了才會這樣。


她早上那身幹凈得體的衣裳也已經染上了斑駁的血跡,血跡泛著黑,自胸口暈開,浸透了衣衫,我跪坐下去抱起青蘊時,甚至還能感受到她的血泛著點點溫熱。


「太醫,叫太醫來!」我聲嘶力竭地吼著,將青蘊的手放在我的胸口,想要捂熱她。


周遭的人面面相覷,卻都沒有動,隻有方其安跟了過來,跪在了我旁邊。


方其安說,青蘊已經去了。


可我不信,青蘊現在的臉色難看極了,我的臉色也難看極了,我讓方其安來摸青蘊的胳膊,我說:「你看,還是熱的,青蘊還活著,方其安,你去叫太醫,你叫太醫來好不好……」


方其安似乎想要回答我的話,開口時卻是滿是嗚咽,詞不成詞,句不成句。


我在寒風呼嘯宮道上,感受著青蘊在我懷中一點點變得冰涼,像是寒夜裏的一捧雪,被我死死攥在手中,最後化成了水,任我萬般哀求也留不住。


我已經忘了自己抱著青蘊都念叨了些什麼,隻記得方其安陪我跪坐了許久。


最後他將一切悲楚都咽了下去,起身學著青蘊平時的模樣,替我處理好了這一切。


青蘊會被人帶走,會被好好安葬,終我一生,也再見不到她了。


宮道上已經點亮了燈籠,天上也掛起了月亮,我怔怔坐在磚地上,看著青蘊被人抬走。


我被方其安扶了起來,他的身上都是塵土,狼狽極了,我也好不到哪兒去,可我哭也哭不出來,隻覺得心裏缺了一塊兒,就想要這麼仰面倒下去。


我還沒緩過神,就有宮女急匆匆地跑來找到了我,說皇後快要不行了。


今日皇後出了孟府打算回宮時,所乘坐的馬車突然在長街上驚了馬,馬匹失控發了瘋,在街上橫沖直撞,幾十個侍衛都沒能攔住,最後車架撞在了石獅上,皇後受驚,當場見了紅。


青蘊去扶皇後,卻不料周遭埋伏了刺客,趁亂放了冷箭,為了救皇後,我的青蘊用自己的命替她擋下了暗箭。


那箭矢上淬了毒,一箭穿胸,青蘊甚至來不及留下一句話,就這樣死在了京都最繁華的長街上。


我邁著沉重的步子,在方其安的陪伴下去了寧陽宮。


寧陽宮已經被人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大盆大盆的血水被人端了出來,四處都是血腥氣。


各宮的嬪妃都在,她們見了我本想要行禮,隻是動作還沒起勢,殿內就響起了震天的哭聲,緊接著就是齊昭肝膽俱裂的聲音傳了出來,他在喚著他的卿兒。


身邊的人聽見齊昭的聲音,都齊刷刷地跪了下去,或真情或假意的哭聲頓時連成了一片。


我抬頭望天,今日天上的月亮是上弦月,好似一把追魂索命的彎刀。


在這把彎刀之下,在這座寧陽宮中,孟丹卿曾伏在我的膝上,輕輕叫了我一聲雲姐姐,她說若我與她是在宮外相識的,她一定帶著我去看這天下最壯麗旖旎的風光。


可最後我與她,都因為同一個人,困囿在了這座深宮裏。


我在寧陽宮暈了過去,暈時是夜晚,醒來時仍舊是夜晚,隻不過人已經躺在了築蘭宮裏。


我躺在床榻上,看著眼前床帳上的花紋,迷迷糊糊地叫了一聲青蘊,卻無人應我。


殿內是方其安在守著我,他說我已經暈了一整天,說青蘊已經妥善下葬了,他還說皇後早產,臨終前誕下了一個小公主,可小公主天生不足,出生時隻輕輕哭了幾聲,不到兩個時辰,就隨皇後去了。


我的腦子混沌一片,方其安的嘴一張一合,我也隻是木訥地哦了一聲。


殿內燭光昏黃,我坐在床邊漫無目的地掃視著四周,最後目光落在了桌上。


「那是什麼?」我看著桌上不知何時多出來的一團油紙,問方其安。


方其安沉默了一瞬,將東西替我拿了過來。


油紙裏似乎放了什麼東西,包裹得極好,我一拆開,裏面竟然是碼得整整齊齊的八塊玫瑰酥。


方其安說這是他第一次去宮道上的時候,送青蘊回來的侍衛交到他手上的,侍衛說,這是青蘊買的。


我看著眼前的玫瑰酥,忽地想起青蘊那張笑臉,忍不住也揚起了一抹笑,接著就是大滴大滴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掉了下去,洇進了玫瑰酥裏。


孟丹卿死在了她與齊昭愛意最濃的時候,而我的青蘊永遠留在了與我相伴的第十八年。


皇後新喪,齊昭仿佛一下老了十歲。


宮裏四處都掛起了白布,僧人的誦經聲匯成了一道蜿蜒的河流,覆蓋了整座皇城。


齊昭為孟丹卿寫了許多悼亡賦,還早早擬了旨,說來日要與她合葬於皇陵。


宮裏宮外人心惶惶,齊昭下旨徹查長街刺客案,相關人等一律誅殺,而他自己良久未踏足後宮。


可整座皇城都快要被翻過來了,那日行刺的刺客也未能抓到,眾人懸起來的心也依舊懸著。


我自從在寧陽宮暈厥後,身體就一直不大好了,青蘊的離去就像帶走了我半條命,正逢寒冬,就算殿內的炭火燒的再旺,我也總覺得發冷。


好不容易等到了一日天晴,我便踏出了殿門,在院中曬了會兒太陽。


最近但凡我一走動,方其安就必定跟在我身邊,我瞧著腳旁剛飄落的一片樹葉,忽地想起了一句詩:「故人笑比中庭樹,一日秋風一日疏。」


我的聲音極輕,但方其安還是聽到了,他頓了一會兒,同我說:「奴才會一直陪在娘娘身邊。」


「一直?」我呢喃著這個詞,回頭看了一眼方其安。


方其安似乎變了,又似乎沒變,臉還是那張臉,不過倒像個真正的管事的了。


「一直。」方其安回答得極快,語氣鄭重,目光也篤然:「奴才會一直陪著娘娘,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奴才也會先趟過去替娘娘探路。」


「太冷了,回去吧。」我垂下眼瞼,勉強勾了勾嘴角,就帶著方其安回了殿內。


若前路真的是刀山火海,我倒是希望這刀子先落在我身上,隻是我還在等著,等遇刺案被查清,等我的青蘊不再死得不明不白。


我掐著日子一天天地數,數過了除夕,又數過了上元,最後等來了齊昭的一道口諭。


齊昭要見我,不隻是我,還有各宮的妃嬪,他都要見。


10.


等我趕到鴻寧殿的時候,儀妃已經跪了許久了。


殿內仿佛籠罩了一團烏雲,沉沉地壓在眾人頭頂,讓受召前來的妃嬪們都不敢發出聲響。


儀妃頭發散亂,臉上的妝也哭花了,對著齊昭止不住地磕頭,哭著喊著說她隻是讓人給皇後所乘車架的馬匹下了藥,長街的刺客和暗箭真的與她無關。


咚咚幾個頭磕下去,儀妃的額頭上就滲了血,她哭得越厲害,齊昭的怒火就燒得更旺,最後更一把掐住了儀妃的脖子,恨不能當場要了她的命。


儀妃的臉色逐漸由白轉青,哭也哭不出聲音了。


等到齊昭松開手時,她就隻能啞著嗓子去夠齊昭的衣擺,求他饒自己一命。


她說這些年她對齊昭的愛慕之心從不少於皇後,她說自己隻是一時鬼迷了心竅才會去害人,她還說仲玨年幼,不能沒有親生母親。


隻是齊昭目光陰鬱,再沒有看她一眼。


「將這個賤婦拖下去,杖斃。」齊昭的聲音如同那日淬了毒的暗箭,讓儀妃的本就微弱的聲音戛然而止。


儀妃松開了揪住齊昭衣擺的那隻手,她轉過頭,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想要求我救救她,可我垂下了眼簾。


儀妃很快就被人拽住胳膊拖了出去,不多時,殿外就響起了一聲接一聲的,刑杖重重落在皮肉上的聲響。


起初還能聽見人的哭聲,後來幾杖下去,哭聲也就停了。


我坐在齊昭下首的位置,外面的刑杖響一聲,我的眼皮就跳一下,殿內嬪妃的臉色也白一分。


曾經的東宮美人裏,儀妃是最嬌弱的,她是夕陽晚照時垂柳映在水中的倒影,風一吹,都能讓她驚動幾分。


原來這皇宮,真的會吃人。


我的眼皮不知跳動了多少下,殿外才進來了內侍,說人已經斷氣了。


齊昭聽見這話時,臉上仍舊沒有表情,隻是擺了擺手,讓大家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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