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而他是個男人。


  她是與南狸青梅竹馬的女子,是一隻鬼。


  ……而他是一個人。


  她很愛笑。透過那佔滿一面牆的、繪著她笑顏的壁畫,葉補衣恍然覺得自己能夠聽到她脆生生的笑聲。


  ……而他那麼愛哭。


  她的傳記寫明,她是一個在靈力水準上同南狸不相上下的女子。


  ……而他是一個修了十二年道也沒修出任何門道來的廢物。


  葉補衣唯一能與那女子相比的,就是他的眼睛。


  兩人的眼睛輪廓驚人地相似,以至於葉補衣在面對那巨大的壁畫時,隻覺得仿佛被鏡中的自己注視,渾身寒涼。


  回房後,葉補衣愣愣地發呆了許久。


  他莫名想到了南狸總帶他去玩兒的那個往湖裡丟東西的遊戲。


  南狸這次丟了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葉補衣想要替他找回來。


  沒人教那個傻乎乎的小道士該怎麼喜歡一個人,於是,他開始學習那個死去的女人的一切。


  他學那女子穿被花汁染成靛藍色的衣服。


  他為了學針繡把自己一雙手扎得千瘡百孔。


  他學著不露齒地微笑,看起來大氣又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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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補衣的變化如此明顯,南狸不可能看不出來。


  但南狸在發現這一點後,卻對葉補衣冷淡起來,不常叫他去自己房中了,也很少像過去那樣,時常來逗弄他。


  葉補衣越來越慌,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所以他愈加勤勉地練習針繡,試圖從各種植物裡尋找到可以織就柔軟織物的品種。


  某日,南狸來看他,才說了兩句話,他就皺起了眉:“你為什麼背手?”


  葉補衣慌張道:“沒,沒,沒什麼。”


  南狸不再由著他的性子,將他的手拉出來一看,臉色登時沉了下來。


  葉補衣的手心手背都腫了起來,滿布著有毒植物的蟄傷紅腫,新的疊著舊的,乍一看格外恐怖。


  葉補衣慌得不敢看南狸:“我……我……”


  少頃,他聽到了南狸含著厭惡的評價:“真惡心。”


  葉補衣以為自己聽錯了,轉過眼來,呆呆地看著南狸。


  南狸心情極差地起身:“我走了。”


  南狸走後,葉補衣魂不守舍,摸去了後院,用皂角拼命搓手,妄圖把那些紅腫的痕跡從他的手上生生搓下去。


  蠻荒裡的皂角是用動物油脂和植物油脂煉就的,粗糙異常,在持續半個時辰的劇烈摩擦下,葉補衣雙手麻痒疼痛得厲害。


  他一邊洗手,一邊疼得掉眼淚。


  ……然而他卻弄巧成拙,把一雙手洗得更紅更腫了。


  葉補衣沮喪地回到房間,來回兜轉幾圈,下了好大的決心,才從枕下抽出了他原本打算今日送給南狸的麻紗手帕,飛快往南狸的宮殿跑去。


  ……他想要講和,他不想讓南狸討厭他。


  但是臨近宮殿時,葉補衣卻清晰地聽到從裡面傳來的摔砸聲,以及南狸近侍祝東風的安慰聲。


  葉補衣一下沒了進去的勇氣,徘徊兩圈便要離開。


  可就在他轉過身去時,他清晰地聽到了殿內南狸的聲音:“……你知道嗎?他居然想變成雲華。”


  ……“雲華”是南狸王妃的名字。


  葉補衣鬼使神差地貼到門上,側耳細聽。


  祝東風說:“鸚鵡學舌,東施效顰,他是不配的。”


  南狸很煩躁:“他和誰學不好?為何要貼著雲華學?他難道以為這樣我就會喜歡?他難道是女人嗎?我最厭惡這樣惺惺作態學女人相的男人!”


  葉補衣張張口,卻發現自己失了力氣,半絲聲息也發不出來。


  ……他努力地想要變成南狸真心喜愛的那個人,想要讓南狸高興一點點,但南狸卻為他下了這樣的評語。


  真惡心,惡心。


  南狸還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便聽到裡面又傳來南狸氣怒至極的聲音:“說白了,他和雲華也隻有一雙眼睛像,其餘簡直是天壤之別。若他沒有那雙眼睛,任他死在蠻荒哪裡我都不會管他!”


  南狸當真是氣急了。


  在他發現葉補衣開始學習他亡妻的種種行為舉止時,他便知道,葉補衣必然進去了那個自己不允許他進去的宮殿。


  南狸最討厭有人悖逆他,更何況這次是對他最為言聽計從的葉補衣。


  但他不願承認,在得知這件事時,他非常害怕。


  說起來好笑,堂堂鬼王竟然會害怕一個蹩腳的小道士。


  可雲華就是雲華,葉補衣就是葉補衣,他不喜歡葉補衣變成任何一個人,更不願他變成雲華。


  在這樣的情緒驅使下,他甚至陰暗地揣測起來,葉補衣是不是想要靠著模仿來要挾自己,暗示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他是不是在等待著自己向他解釋?


  他是不是在暗地裡笑話自己焦躁異常的樣子?


  他是不是以為他對自己當真有那麼重要?


  南狸極其厭惡這種被威脅的感覺,可在剛才對葉補衣發過脾氣、惡語相向後,他的心情不僅沒有絲毫轉晴,反倒更加惡劣。


  ……他看上葉補衣,的確是因為那雙眼睛。


  但是誰會因為一雙相似的眼睛就跟人形影不離地過上三年?


  南狸吞下一杯苦酒後,把銀質的酒杯狠狠往地上一摔。


  他滿心被煩惱填滿,甚至沒有留意到有一個靈力不足的小道士在門口站了很久。


  還是祝東風注意到了虛掩門縫中那一道單薄又矮小的身影。


  他驚疑道:“……王妃?”


  南狸霍然抬頭。


  門口的小道士倒退兩步,轉身便跑。


  來不及想他剛才聽到了多少,南狸臉色大變,振袖一揮,力量一時沒能控制住,葉補衣猝不及防被這袖風掃倒,重重跌在地上,當即便是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南狸站起身來,手裡的酒杯竟然沒能握住,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甚至有些驚慌失措地低語:“……葉補衣?”


  南狸很愛騙葉補衣。


  他有的時候故意使壞,騙葉補衣說他往湖裡丟了東西,但實際上那東西就捏在他的掌心,看著葉補衣撅著小屁股盡心盡力地為自己忙碌,他就覺得很有趣。


  葉補衣也抱怨過南狸騙他,抱怨過很多次,每次都像是蒙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哭唧唧地瞪著他。


  然而這次,葉補衣的語調裡沒有一絲一毫的傷心和委屈。


  或者是因為,這次他的確是認真地在說這句話了。


  “……南狸,你真的是個騙子。”葉補衣抹了抹唇角,從地上緩緩爬起,喃喃道,“……你這些年都在騙我。”


  作者有話要說:  霸道大王愛上呆萌小道士的杯具故事。


第29章 失智之人


  南狸不顧葉補衣的抵觸和抗拒,把吐了血的葉補衣扛上肩,帶回房間,並粗暴地甩回了床上。


  葉補衣流著眼淚要跑,南狸又掐著他的脖子把他摁回了床上:“葉補衣,你別不識抬舉。”


  葉補衣總算不動了。


  南狸剛松了一口氣,就聽葉補衣小小聲地說:“南狸,你放我走吧。”


  南狸本就喝了不少酒,醉意上頭,聞言火蹭地一下冒起來,強自忍耐道:“……你想去哪裡?你能去哪裡?”


  葉補衣不說話。


  南狸冷笑:“你沒有我,能在蠻荒裡活過一天?葉補衣,你有沒有良心?”


  葉補衣眼圈通紅地看著他,低聲抽噎道:“南狸,謝謝你。但是我求你了,放我走吧。”


  南狸氣得五官扭曲:“你做夢。葉補衣你給我聽好了,你就算死,也得給我死在虎跳澗。”


  葉補衣發起抖來:“……憑什麼?”


  “憑我救了你一條小命。”南狸怒極反笑,“要不然你以為你還能在蠻荒活到今天?”


  葉補衣雙唇雪白,鼓起全部的勇氣才能把心裡話說出口:“……你根本不是想救我。你隻是因為我長了一雙和你亡妻相似的眼睛。”


  當初看到南狸亡妻的壁畫時,有點傻乎乎一根筋的葉補衣甚至根本沒想到自己是個替代品,隻顧著自慚形穢。


  ……她那麼好,被南狸掛念也是應該的。現在換自己陪在南狸身邊,就該多學著南狸喜歡的樣子,叫他能開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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