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但他唯一的指望、支撐他活下去的唯一一口活氣,現在要來見他了,哪怕來的是提劍相見的師兄,他也是真心的歡喜。


  九枝燈發呆時眉眼柔和,鋒銳之氣被睫毛收去大半,看上去像個懵然無措、未經世俗玷染的少年。


  有人欺近了他,為他披上了衣服:“山主,回去吧。外面太危險了。”


  他嗯了一聲,抬手把外袍掖好。


  他瘦得驚人,手腕隻得一捻粗細,胳臂揚起時袖子下滑,露出了手腕,上面密密麻麻布了好幾道陳年紅傷,小臂上還有一道刀刺的痕跡,每一處都猙獰且美,真材實料,生生切進了脈和肉裡去。


  弟子恭敬地退開一步,九枝燈就順著他退開的方向朝殿內走去。


  大抵是風大的緣故,殿中的燈不知何時滅了,九枝燈似是無所覺察,徑直朝內走去。


  弟子緊隨其後,手中無聲無息地幻出一柄長槍,在手中掂了一掂,在驟然而起的風聲中,朝九枝燈後心處搠去。


  然而,在槍尖距離他後背還有半尺時,九枝燈回過半身,掌心浮出一道淡金光環,將槍尖平順地接至掌間!


  那弟子窮盡全身之力,發出一聲痛恨至極的咆哮。


  但他的槍再無法寸進分毫。


  九枝燈一雙眼像是清寒的星子,審視著眼前仍在咬牙發狠之人,說:“周師兄,許久不見了。”


  言罷,他信手一揮,持槍的周北南便當胸受了一道靈力衝擊,栽下了階梯,待他滾落在地時,已被強行自那具軀殼中剝離出來。


  那具身體不過是剛入金丹期,太過脆弱,受此衝擊竟被撕了個四分五裂,紅紅白白地各自散落成一灘灘的肉泥與豆腐腦,而周北南的口角也已淌出鮮血來,一滴滴落至地上。


  周北南跪在地上,胸中氣脈亂竄,他將口中殘血一口吐出,槍身被他捏出了咯吱咯吱的細響,一時氣力難支,竟是站也站不起來了。


  九枝燈負手看他:“周師兄今日換了六七個皮囊,個個均是高級弟子,是想借機混到我身邊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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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北南不置可否,眉眼間卻已生出了幾許怒意來。


  他的確有此打算,可白日裡搜捕太過嚴密,尋不到下手之機,他接連搶過幾具皮囊過後,亦是損耗極重,隻有在入夜川上亂起來時,才尋到了這一線機會。


  “你怎知我是……”


  九枝燈背著手,孤零零的一道影投下長階,單看五官著實是個端莊的冷美人:“屍身不會喘氣,是一大紕漏。除此之外,但凡是四門間高級弟子,無人不知我多年來身側隻有溫雪塵照應,沒人敢來給我披衣。”


  九枝燈不提溫雪塵還好,聽到這個名字,周北南幾乎是暴怒了,眼前浮現出墓、黃沙與寫滿一整個山洞的血字:“……你他媽別提雪塵!”


  他這一聲呼喝喊得帶了仇恨的哭音,像是作嘔一般聲色俱厲,隨著他的聲音,一柄短槍赫然出袖,疾風烈火似的奔去,卻輕描淡寫地被九枝燈擋了下來,就像掸灰一般輕而易舉。


  相較於周北南殺意十足的攻擊,前面那句話卻更叫九枝燈在意。


  他微皺起了眉:“他怎麼了?”


  今日他已多番設想了溫雪塵的狀況,得出的結論是安全。


  師兄他們就算擒獲了溫雪塵,顧念昔日情誼,也不會對他做些什麼,但眼見周北南神情痛楚至此,他竟有一瞬心慌。


  ……溫雪塵怎麼了?


  周北南不答,隻用一雙含血的雙目盯緊了九枝燈,恨不得將濃密的睫毛都化作铡刀,把眼前人一片片切作肉片。


  這份沉默提醒了九枝燈,他不再追究這件事,往階下走了兩步:“師兄已來了,你又何必來呢。”


  周北南啞聲道:“我妹妹的仇,我要親手報。”


  九枝燈又邁步下了兩階:“我就知道周師兄不是東躲西藏的性格。周師兄是怕師兄提前到來,與我一戰,失了手刃仇人的機會吧?因而你定會選擇在此時铤而走險。”


  聽他這樣氣定神闲地分析,周北南心間陡然閃過一絲不妙的預感。


  九枝燈來到周北南身前不遠處,彎下腰來,眼裡沒笑,卻透著一股格外的和氣,但在這樣的情狀下,和氣反倒比殺意更叫人遍體生寒:“周師兄,你一直在等機會。我也在等。”


  周北南喉頭一冷,哪裡還不知道九枝燈打的什麼主意?


  ——這人守株待兔了一整日,等的便是自己送上門來的這一刻!


  若是自己落在了他的手中……


  周北南之前隻做好了再死一次的準備,卻全然忘了若是自己真落入彀中,求死不得,行之他們必然要落於被動!


  思及此,周北南撐住自己被震得發麻的軀體,竭力向後挪去,暗罵自己蠢,也罵自己無能。


  在蠻荒裡渾渾噩噩做了十三年暗鬼,被活生生斬去一半靈力,他連修煉都未曾精益過分毫,如今見了明刀明槍便這般沒用!


  周北南後悔不迭時,也下定了決心。


  他是寧死也不肯拖累大家的,再者說,雪塵的前車之鑑明晃晃地擺在那裡,若是讓這具靈體落在九枝燈手裡,被他顛來倒去地折騰,不如……


  在他攥緊手中長槍、耳中被熱血衝得嗡嗡鳴叫時,他突覺眼前多了一片陰影。


  一道沾滿鮮血的竹骨折扇於半空中劃下一道圓月似的清光,將他護在了身後。


  周北南一時恍惚,仿佛時間倒退回了十三年前,他躺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天坑中,於求生和求死之間輾轉,在昏昏沉沉間喚出了他除了血親家人之外最可依賴之人的姓名:“行之……”


  但和十三年前的那次不同,這次他得到了回應。


  “北南。”護在他身前的人側回半張臉,輕聲問道,“北南,站得起來嗎?”


  從他背後伸出一隻規模不大卻異常溫暖的手掌,擔憂又緊張地抓握住了他的:“……你受傷了嗎?”


  那道溫軟的聲音叫周北南的聲音也跟著綿軟下來:“你怎麼知道我在……”


  “君眼吾眼,君心吾心。”手掌的主人帖耳低語,“從南狸那時候開始,我便跟自己發誓,絕不再叫你受傷。”


  指掌交合處,精元汩汩湧出,瞬間讓他的身體和心一道充盈了起來。


  ……至少這一次,他不是孤身一人了。


  徐行之來時,受到極強烈的針對性元嬰靈壓,九枝燈被迫倒退回了階上,靈力激蕩得他層衣飄蕩,然而他卻真真切切地歡喜了起來:“師兄,你來了。”


  他眼裡有火,徐行之眼裡是冰。


  魔道弟子們沿著煙花燃放的軌跡追至大殿門口,遠遠便見徐行之正與九枝燈對峙,見了一路同伴屍首的怨怒之氣瞬間爆發。


  不知是誰揚聲喝道:“殺了他們!報仇雪恨!”


  這樣的囂叫都不值得徐行之回一下頭,倒是攙扶著周北南的陸御九轉過了臉去,牢牢盯緊了這群人。


  在魔道眾眼中,這孱弱的小個子青年雖說戴了一副醜陋的鬼面,但威懾力極低,還稍顯滑稽,就算再加上一個虛弱得連槍亦端不平的鬼修也實在不夠看,顯然要比煞氣翻騰的徐行之看上去要好料理得多。


  於是魔道弟子們的憤怒有了一個更明確的宣泄點:“……殺了他!”


  沿路追緝過來的魔道弟子,再加上聽到響動圍聚而來的,足足有上百號人。


  周北南氣力稍復,攥緊掌中槍,正欲上去同這幫人痛快一戰,陸御九便拉住了他的手,輕搖了幾下後,往前走出幾步,順便抬手撫了一把鬼面。


  這面具戴了十三年,仿佛已成為了他臉的一部分,若是在戰鬥中,他更習慣戴上這副面具,把那張雪白幹淨的孩子面孔藏起來,換用這副醜陋的模樣迎戰。


  他薄唇啟動,輕誦了幾句咒訣,懷中符箓滴溜溜打著轉浮在了半空間,而他一雙眼睛也浮現出狐狸似的青光,碧透明淨,如澄玉,如翡翠。


  隨著他誦念速度的加快,數枚光點如暴雨臨境,落至眾人眼前。


  初始,一眾細光猶如蜉蝣,不消剎那乾坤,群鬼湧出,漸化具象,每人額心都燃燒著一線紫色雲紋,每人眼中都燒著滾熱的仇恨。


  周北南與魔道眾一道愣住了。


  他遙望著那一天的鬼神,竟在其中辨認出了幾張熟悉的臉孔。


  陸御九大喝一聲:“解心遠何在!”


  領頭的解心遠應道:“在!”


  “清涼谷,擺陣,除魔!”


  另一側,九枝燈與徐行之仍在對峙。


  徐行之清楚論陸御九現而今的實力,已不會被九枝燈輕易壓制,因而根本不操心身後的戰場,而九枝燈也像是全然不在意似的,隻一味看著徐行之,眸間含光。


  徐行之將“闲筆”轉化為當年劈山所用的流火巨鐮,轉扛至肩膀之上:“他們剛才說什麼?報仇雪恨?你們也配說這樣的話?”


  “不配的。”九枝燈淡淡地應,“師兄的恨遠在我們數倍之上。他們不曉事,也是該死。”


  盡管十三年前已體驗過一次,但與自己親手撫養長大的孩子相對而立,不死不休,仍叫徐行之心髒生痛,他借著一聲冷笑,試圖化去心間鬱結的悲涼和憤怒,同時也在拖延時間,等待孟重光到來。


  然而,九枝燈卻並沒有給他太多的時間。


  “師兄是來殺我的嗎?”


  徐行之冷聲以對:“你以為呢?”


  九枝燈卻像是沒聽明白他這個問題似的,又把這個問題重復了一遍:“兄長是來殺我的嗎?”


  “你……”


  話音未落,徐行之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了。


  他略帶驚愕地仰首望去,九枝燈竟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著鵝黃色衫的少女立在風中,衣袂飄飛,美好得像是一個乘風歸去的夢境。


  徐行之凝噎:“梧……”


  在凝噎過後,極深的悲憤攫住了徐行之的一顆心,惹得他喉頭發熱:“九枝燈!把本相給我變回來!”


  九枝燈卻根本不聽他的,輕言慢語道:“殺了我啊,哥哥。”


第111章 三人相見


  徐行之背後、九枝燈眼前早已是血火沸反, 兩千亡靈積攢了十三年仇怨,此刻傾洪而出,將本就措手不及的百餘魔道弟子瞬間衝進了絞肉的血海之中。


  川內他處也響起了洪亮的刀兵之聲。


  當初周雲烈投降魔道時,應天川弟子大部分被保全,後來自盡了一批,逃了一批, 歸攏起來還有一千五百人,死樣活氣地撐著個人架子, 被新調撥來的一批魔道弟子笑話是慫包軟蛋,他們也照舊垂著眼皮,把嘲弄自欺欺人地擋在外頭, 好像那眼皮已是他們最後一道遮羞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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