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外頭,聞訊趕來的裴家旁支亦是臉色一變。


我繼續抹淚。


「是我這個做大娘子的不中用……」


「我隻是心疼祖母,明明是我與裴郎的過錯,卻要連累著祖母、連累著這一大家子人同我們一起受過……我無顏面對裴家的列祖列宗啊!」


話畢,裴家旁支的幾個嬸嬸伯娘連忙沖了進來,七嘴八舌。


「這……這可怎麼得了啊!」


「若是瑜兒能有個弟弟,若是侯爺能再得一子便好了……」


「不如便趁著聖上旨意未定,咱們趕緊把罪請了,先保住爵位才是啊!」


我一邊抹著淚,一邊靜靜地望著裴老夫人。


——其實我也想知道,裴老夫人、裴侯到底會怎麼選。


一邊是利益,是榮耀。


另一邊,是自己斷了腿、糊了腦子、沒了價值的骨肉至親。


這兩個裴景瑜最最親近的人,到底會怎麼選呢?


裴景瑜不是最最看中自己侯府世子的身份,並引以為傲嗎?


甚至在他成了廢人後還做著把爵位傳給兒子,自己與心上人逍遙快活的美夢。


我便偏要他失了一切,眾叛親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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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裴老夫人終於還是放棄了裴景瑜。


在聖上的旨意落下之前,裴景瑜的父親裴侯搶先上了道摺子。


摺子裏一字一句哭訴自己教子無方,實在無顏面見聖上,又說裴景瑜忤逆不孝,生生氣病了裴老夫人。他已和族老商定妥當,將裴景瑜除了族,又從旁支裏過繼了一個品行兼優的嗣子,著意為其請封為世子。


聖上的朱批簡潔明瞭:準。


裴景瑜就這樣被他最親近的兩個人舍棄了,許淼也被一碗落胎藥滑了胎。


直到他被趕出侯府,還依舊是滿臉的不可置信。


上馬車時,他忽地拽住我的袖子,神情憤憤。


「程書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既對我和淼淼心懷不滿,大可以私下告訴我,你為何要……」


然而他的手剛碰到我,便被我隨行家丁拂開,連帶著他的輪椅都晃了晃。


繪春雙手環胸,啐了一口。


「怎麼著,還當自己是金尊玉貴的侯府世子呢?!自己做錯了事連累了我們姑娘,還好意思在這裏嘰嘰歪歪。」


他臉上的震驚之色更濃,又羞又怒。


時至今日,他還以為我還是從前那個滿心滿眼都是他,以他為天,會為了他的一點傷痛夜不成寐的程書意。


可時移事移。


我淡淡掃過他眼底的烏青。


「不是世子說的嗎?我既入了你們裴家,成了裴家婦,便要守裴家的規矩。我也隻是為了裴家著想。」


「再者,事情是父親和祖母一意商定,若是世子……」


「哦,對了,現在該叫大爺了。若是大爺心中有怨,大可以一紙和離書放我歸家。」


裴景瑜的臉青了又白,最終還是訕訕住了口。


他不會放我和離的,畢竟現在,我是他能夠到的最高的跳板了、最好的血包了。


便是拉著我一起吃苦,他也決計不會放我離開。


……


我和裴景瑜還有許淼一起搬進了烏衣巷。


因著是「忤逆不孝」被除的族,裴老夫人甚至不敢給他多塞東西,隻給了一座私宅、幾間鋪子、一點良田和一些金銀傍身。


若是放在尋常人家,這些東西便是吃上幾輩子也夠了。


可裴景瑜是誰?


他金尊玉貴地享了十幾年福,喝慣了瓊漿玉液,吃慣了玉盤珍羞。


更別提他「忤逆不孝」「不敬先皇」,聖上親自下旨革了他的職,又附杖刑八十。


如今,他連傷也沒有好全。


身邊還帶著個落了胎,需要好好休養的許淼。


不過一個月的時間,裴老夫人悄悄塞給他的那些東西,便被他花了個七七八八,連鋪子也變賣了。


這中途,他來找過我,面上帶著難得的局促。


而我這依舊是錦衣玉食,綢緞綾羅。


我一句話把他堵了回去。


「大爺應該知道,隻有這天底下最沒出息的男人才會打女人嫁妝的主意吧?」


他終究還是沒把話說出口。


裴景瑜走後,繪春問我。


「姑娘,你說什麼時候裴狗才會同意和離啊?」


——哦,她現在已經開始叫裴狗了。


我笑了笑。


「快了,快了,再等一等。」


我又等了半個多月。


半個多月後的晚上,天幹物燥。


我從黑暗中睜開眼,外頭的火已經燃起來了。


原本在屋子外頭守夜的幾個家丁橫七豎八倒了一地。


我去拍門,可門已經從外頭鎖上了。


9


我靜靜地坐在屋子裏,看著外頭的火一點點變大。


直到我聽見家丁的喊聲。


「姑娘,抓到了,抓到了!」


房門被人破開,繪春護著我從還未被火燎著的地方逃出。


外頭,家丁抓住了幾個丫鬟小廝。


其中兩個,一個是許淼的貼身丫鬟,一個是裴景瑜的隨從小廝。


他們手裏都還提著桶將潑未潑的油。


捉賊拿臟。


我看著院子裏一點點燃起的火,微微一笑。


「既然這火都起來了,那當然不可能隻燒了我這一個院子,對吧?」


當天晚上,烏衣巷走水,燃了場好大的火。


我在火勢最大的時候,把臉和身子拍得灰撲撲,敲響了衙門外的堂鼓。


狀告裴景瑜寵妾滅妻,夥同妾室謀害嫡妻,意欲謀奪嫡妻家產。


我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哭得情真意切。


寵妾滅妻是大罪,妻子狀告丈夫更是世所罕見。


可人證物證俱在。


我的家丁不止抓到了縱火的犯人,還在後廚裏找到了找了加了蒙汗藥的飯菜。


隻是他們恰巧都沒吃罷了。


更重要的,是我是程太傅家的嫡女,而裴景瑜卻是聖上口中「忤逆不孝」、「不敬先皇」的罪人。


唯一留有疑竇的,是烏衣巷的這場火。


說是裴景瑜攜其妾室縱火,卻不止燒了我這一個院子。


對此,府尹的解釋是:大約是風向吧。


府尹給我和裴景瑜出具了義絕書。


裴景瑜被判杖四十,徒一年。


許淼的刑罰則更重。


府衙裏,他們狗咬狗。


一個說是自己是被人脅迫。她為人妾室,沒有法子,隻能聽從主君的意思。


另一個則說自己根本就不知情。


「是她自己善妒,起了歹念,便同我身邊的小廝合起夥來要謀害當家主母,那些所謂的口供,一字一句全是汙蔑。」


我冷眼看著他們狗咬狗。


還記得皇覺寺起火時,裴景瑜不顧自己的安危性命,拼死也要把他的心上人救出來。


我攔了他一次,他便怨了我一輩子。


如今,他們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他救了人,也嘗到了一意孤行的果。


他求仁得仁,卻互生怨懟。


互相埋怨,互相攻擊。


恨不得以對方的性命鑄就自己的平安路。


可哪兒這麼容易呢?


我終究還是為許淼求了情。


以妾室之身謀害當家主母,是死罪。


但,我還有一份禮物要送給他們。


-


裴景瑜被接回了烏衣巷。


他和許淼各自被杖責了四十,丟了半條命。


原先的屋子已經被燒毀了,他隻能住在下人房裏。


他昏迷時,我就坐在他床邊。


等他醒了,我遞出了手裏的證據。


是我這些日子收集的,可以證明皇覺寺的那場大火是許淼自導自演的證據。


可我怎麼也沒想到,他醒來後的第一反應,竟然是看著自己斷了的腿和眼前的窮閻漏屋, 喃喃自語。


「這是怎麼回事?!我……我怎麼會在這裏……」


10


裴景瑜重生了。


重生在這樣一個時間點。


我看著他一次又一次摸向自己空蕩蕩的褲管,一次次被身上的傷扯得齜牙咧嘴。


他喃喃道:「怎麼回事, 怎麼會這樣?!」


半晌, 又猛地抬頭看向我, 問:「書意, 皇覺寺那場大火裏,你沒攔下我嗎?」


「你為什麼不攔下我?!」


我定定地看了他半晌, 忽地一笑,把手裏的東西都扔在了地上。


不需要了。


都不需要了。


他已經得到了上天給他的最好的懲罰。


一如上輩子我死之後, 他對我說的那句「因果昭昭, 報應不爽」。


我回了家。


我回來時, 父親母親都在門口迎我。


母親熱淚盈眶,父親則背著手板著臉來到我面前。


「都說了那裴家不是個好去處,讓你別嫁過去,你偏是不聽!」


我卻瞧見他背在身後的手微微顫抖。


最後,他嘆了口氣,狀似不經意地抹了把眼。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裴家那小子居然敢這麼對你,明兒我就再吩咐人盯著裴家, 就不信查不出點什麼來……」


我看著他鬢角早生的白發, 還是沒忍住,笑著笑著便笑出了淚來。


……


半個月後, 烏衣巷又起了場大火。


彼時我正和繪春一起去杏香齋買點心,她忽地伏在我耳邊,輕聲低語。


「姑娘, 聽說昨兒烏衣巷那兒又起了好大一場火, 活生生燒死了一個人呢!」


「是嗎。」


我微微一怔,點了點頭。


車夫駕著馬車向前, 不多時卻撞上了個人。


我掀開車簾一看, 是裴景瑜。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裴景瑜。


他發冠未束,青絲淩亂。袖口被火燎破了一塊, 眼神卻亮得很, 帶著絲執拗。


車夫下馬趕他,他卻死活也不肯離開, 甚至從輪椅上摔了下來, 死死拽著韁繩。


他大喊:「你們誰敢動我,我是宣德侯府世子、聖上親封的昭武校尉, 你們這是以下犯上……」


又看向我。


「意兒,我是景瑜啊!你放心,害了我們的人已經死了,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任何阻礙了……」


周圍一片唏噓。


「這人是從前的宣德候世子吧?我從前還瞧著他騎馬遊街,那樣威風,怎麼年紀輕輕的就……」


「嗐, 什麼宣德候世子啊!一個忤逆不孝、不敬先皇的罪人罷了。也不知造了什麼孽,如今連腦子也不清醒了……」


繪春氣得拿糕點砸他,又讓小廝堵住了他的嘴。


「呸!哪兒來的流氓乞丐,還敢說這些汙言穢語!」


我忙按住她的手。


「好了好了, 別浪費糧食了。」


又塞了一塊到她嘴裏。


「好吃嗎?」


她一愣,露了個憨憨的笑。


「好吃!」


「那我們就回去吧,父親母親還在家裏等我們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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