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部戲就是自導自演,包攬了當年的最佳導演和最佳新人演員。


  隻是當時他演的是一名精神分裂的殺人犯,海報貼地鐵裡都能把小孩姐嚇哭。


  黎羚:“冒昧問一下,我要試的是……”


  “導演點名要見你的。”小劉衝她眨了眨眼,“加油吧。”


  猝不及防,車又過了一個急轉彎,對方像一隻弱不禁風的塑料袋,朝她身上倒來。


  黎羚想要扶他,卻失手將他推開。


  瘦弱的小劉砸出了“砰”地一聲!


  黎羚:“……”


  她一臉歉疚地向對方道歉:“對不起,我緊張到同手同腳了。”


  小劉倒是很通情達理,一邊艱難地揉著肩膀,一邊安慰她:“沒關系,不用緊張。”


  “導演人很好、非常好說話的。”他十分得體地笑道。


  天黑得非常快,再不多時,山裡竟然下起大雨。司機不得不先將車拐進一座半山腰的村子,說等雨停再走。


  三人都跟落湯雞一樣,湿淋淋地跑進村裡的客棧。黎羚在一樓烤火時,聽到小劉在門口講電話。


  短短三分鍾裡,他至少說了五句“對不起”,強調了三次“雨太大了”。


  黎羚也不知道他是跟誰打電話,態度這麼誠惶誠恐。


  下一秒就聽到對方沉痛地說:“真的對不起,導演,全部都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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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羚:“……”


  司機也坐在她對面烤火,聽到這裡,投來一個頗為意味深長的眼神。


  黎羚試探地問:“師傅,我聽說導演人很好、非常好說話?”


  司機嗤笑一聲,壓低聲音說:“好說話?這個導演有強暴症的。”


  黎羚思考三秒,才不太確定地問:“強迫症?”


  “對對對,強迫症!”司機贊許地看了她一眼,隨後從手機裡翻出一張合照,“認識?”


  黎羚看了一眼手機屏幕,心說這很難有人不認識,這赫然是目前風頭正勁的一線女星黃應茜。


  “這是您去接她的時候拍的嗎?”黎羚問。


  她心中暗自高興,盤算著之後也可以跟一姐要個籤名合影。


  司機說:“這是我送她走的時候拍的。”


  黎羚的笑容僵在臉上:?


  “就前兩天,我剛把她送回城。”司機煞有介事,“美女脾氣不小,在我車上一路狂罵,罵了導演三個多小時。”


  “所以我說你們這個劇組挺有意思的啊,剛送走一個,馬上又來一個。”


  黎羚:“……”


  完了,信息量突然有點大。


  -


  入夜之後,雨勢依然沒有變小的跡象,他們不得不在客棧裡睡下。


  窗外的雨水成股地沿著髒汙的玻璃往下淌,黎羚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有些難以入眠。


  她忍不住爬起來繼續看金靜堯的資料。


  和其他大導演不同,金靜堯拍戲其實並不鍾愛明星和流量,反而更偏好那種早已過氣的演員。


  網上一個播放量幾百萬的頒獎視頻,正是一名無人看好的中年演員,憑借他的一部戲爆冷奪冠。


  “世界把我毀了,我以為自己再也不可能站在這裡。”演員泣不成聲地說,“直到金導演看到了我。”


  彈幕裡不斷有人刷著“感動”“看哭了”“導演真好”,也有人科普了對方的坎坷經歷。


  此人出道多年,本是家喻戶曉的童星,卻在青春期被媒體圍攻和造謠、在劇組被成年人霸凌,最終一蹶不振,多年來隻能在二流作品裡打轉。


  領獎臺上,他用傷痕累累的那隻手舉起獎杯,也勇敢地在鏡頭前展示了自己醜陋的疤痕。


  彈幕裡一片唏噓:“他差一點就變成了這個行業的犧牲品,是導演給了他第二次生命。”


  黎羚看到這裡,屏幕突然彈出一個電話,來電的是上一部刑偵劇的導演。


  自從這部劇被下架以後,對方還從沒有聯系過她。


  “晚上好,導演。”黎羚很有禮貌地說,“請問您找我有事嗎?”


  下一秒鍾,轟炸機一般的夜店音樂,突突突地掃射了過來——


  她不得不將聽筒挪開,否則馬上就要被炸得粉身碎骨。


  “怎麼了,沒事不能找你嗎?”導演在電話另一邊嗓音汙濁、酒氣醺醺地大聲喊道,“你這姑娘,講話真夠生分的……”


  黎羚默默地將聽筒拿得更遠了一點。


  “……咱們好歹都一起拍了幾個月的戲了,你說說,當初要不是我,誰能把這麼重要的角色交給你……唉,可惜了,要不是秦易,今晚不就是咱的慶功宴了……”


  “是啊,太可惜了。”黎羚說,“對了導演,您還記得我叫什麼嗎?”


  “說什麼傻話?你不就是那個……那個什麼來著……”


  導演苦思冥想了兩分鍾,最後說:“算了,不重要,我剛看到你那個倒垃圾的視頻了,找團隊設計的吧?創意挺好,就是臺詞太刻意了,不真實,下次有這種事你先來問問我,我也是做紀錄片出身的,就那什麼萊比東獎,我家好幾個呢……”


  “好的導演。”黎羚乖巧道,“您說的是萊比錫獎吧?”


  電話那邊突然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過了一會兒,對方若無其事地說:“咱倆回頭整個直播?或者抓緊熱度,拍個倒垃圾微短劇,愛優騰都我熟人,各大平臺隨便上。”


  黎羚說:“好呀導演,反正我現在沒戲拍,在家闲著也是闲著。”


  導演哈哈一笑:“對咯,你年紀不小了吧?快三十了?女人一過三十啊,這個戲路可就……”


  “過完年就三十八了。”黎羚說。


  笑聲突然停住,片刻後對方才幹巴巴地說:“哈哈,那你保養得挺好。”


  黎羚謙虛道:“還可以吧。”


  “對了導演。”她默默地打開了錄音功能,“有件事我很好奇,秦易怎麼敢在我們拍戲期間去夜店看脫衣舞?”


  導演得意地一笑,突然壓低聲音說:“我帶他去的呀。”


  黎羚仿佛很吃驚地說:“真的?”


  “我也是沒辦法,馬上要拍重頭戲了,他就死活放不開,我能怎麼辦呢?總不能讓他一直NG吧……還好記者隻拍到了他……”


  黎羚感嘆道:“原來如此,您真是用心良苦。”


  “導演教演員,總要有一些方法。”對方繼續吹噓道,“其實我在你身上也是花了很多心思的,有一回我是不是讓你在水裡泡了一下午……”


  雨水像倒灌的洪流,汩汩地順著玻璃向下淌。


  黎羚的手指一緊,聲音卻沒太大的變化,微笑著“嗯嗯啊啊”了幾聲。


  “我特意跟他們說的,都別讓你上來。”導演說,“這樣你再演屍體就夠味了,哈哈,看你那小臉白的……”


  雨越下越大,幾乎要掩蓋電話裡的人聲。


  黎羚垂下眼,望著手機視頻裡的中年影帝。對方正老淚縱橫,高高舉起獎杯。畫面定格在一個失意者人生最高光的時刻。


  而另一個失意的人,還在深山裡跋涉,沉陷在一場大雨裡。


  -


  第二天凌晨,黎羚被一陣激烈的敲門聲驚醒。


  小劉在外面喊:“雨停了老師,我們趕緊走吧。”


  雨已經停了,天卻還是黑的,手機屏幕顯示此刻不過凌晨四點三刻。


  她渾渾噩噩地從床上爬起來,渾渾噩噩地披上外套,因為嚴重缺覺,整個人幾乎像一隻遊魂。


  他們摸黑上了車,車在泥濘的夜路上前行,天色漸漸浮白。


  在顛簸之中黎羚昏昏欲睡,隱約做了幾個噩夢。


  夢裡,她的耳邊出現許多交織的聲音,有人說:“感謝導演,他改變了我的人生。”


  另一個聲音說:“是啊,導演對演員做什麼都是天經地義……”


  黎羚嚇得一激靈,睜開雙眼,正好聽見司機說:“我們到了。”


  玫瑰色的晨光裡,她眼前徐徐展開一副堪稱壯觀的景象。


  搖搖欲墜的矮樓與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生長在一起,仿佛密不可分的古樹與枯藤。


  山崖的盡頭,靜靜矗立著一座十分典雅氣派的劇院。它的外觀古老而陳舊,比起劇院,更像是某種遺址或殘骸,熱帶樹林裡掩埋的一張黑白老相片。


  黎羚更加恍惚,覺得自己應該還在做夢,跟在小劉身後,不太清醒地跳下了越野車。


  一個年輕男人站在劇院的枯樹前,遙遙地朝他們看了一眼。


  他個子很高,肩膀也寬,頭發理得非常短,穿深色的夾克,與高大的越野車十分相得益彰。


  太陽漸漸升了起來,年輕人站直起身,一步步地走進了日出裡,他的背後是一片金紅色的雲海,一直染紅到天際線。


  濃淡起伏的山影,都化作一望無垠的曠野。


  如此瑰麗的光線,淋漓迤逦,流金萬丈,像是將他整個人都吞噬進去,又似真似幻地勾著他側臉的輪廓。


  而當他轉過身,初生的黎明,如一抹鮮豔又破碎的紅赭顏料,流連地描繪出他的面容。


  他非常英俊,是一種不能被直視的,阿多尼斯式的俊美。


  在刺目得令人暈眩的光線裡,黎羚產生一種近乎荒唐的錯覺:


  這一路跋山涉水,甚至經歷一場暴雨,都是為了這一刻做鋪墊。


  “黎羚?”


  對方聲音也極悅耳,好似她的名字不是被念出來,而是在他的唇舌之間綻開。


  他望著她,目光很沉靜。


  片刻後,他微微蹙眉:“扣子又沒扣好。”


第3章


  黎羚大腦一片空白,覺得自己可能還在做夢。


  否則金大導演見到她以後,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怎麼會如此地……


  她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並沒有摸到紐扣,今天穿的也不是草莓熊睡衣。


  “衣領。”小劉在旁邊小聲提醒。


  黎羚“哦”了一聲,扒拉了一下外套,整個人傻了。


  所有的扣子都扣歪了。


  ……


  人果然不能早上四點就起床。


  山頂很冷。大風刮過。黎羚被吹成一隻風中凌亂的稻草人。


  擺在她面前的隻剩下兩個選擇。


  第一,乖乖聽話,先將所有扣錯的衣扣都解開,再重新扣好。


  在這個漫長的、尷尬的過程裡,金靜堯可能會一直冷冷看著她,然後說,‘我不喜歡扣子都扣不好的人,像個弱智,你走吧。’


  並連回程的路費都不給報銷。


  黎羚決定選第二個。


  她一個健步如飛,衝到了他面前,握住了對方的手。


  “偶像!”她聲情並茂地說,“終於見到你了,我喜歡你的電影很多年了!”


  真實情況是,黎羚幾乎沒怎麼看過他的片子。


  但根據她這麼多年跑劇組的經驗來說,沒有導演能拒絕一點小小的恭維。


  金靜堯緩緩低下頭,看了一眼他們握住的手。


  近距離看,他的長相的確英俊,隻是氣質過於冷硬,很容易讓人心生畏懼。


  黎羚反正是不怎麼畏懼,還更加熱情地晃了晃他的手。


  或許是日出所制造的幻覺。


  靡麗的光影,交疊在青年的臉上,仿佛潔白的雪山浮起一絲初生的紅暈。


  她突然覺得金靜堯應該不是很難相處。


  黎羚抓住機會向對方解釋:“真的很抱歉導演,早上出門太匆忙了,以後我一定會認真檢查自己的著裝,扣好每一顆扣子。”


  金靜堯:“嗯。”


  她著重強調:“我平時也很守時,從來不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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