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但那隻是,一個臆想而已,即便真實存在,他也不會是幸運的那個。


  故而,永遠不要回想,亦無須在意。


  他把紙一點點揉進手心,看著女人的面容褶皺起來,而她死去的淺笑,卻那樣乍眼。修長的手一點點攥緊,他合上偏執陰鬱的眉眼,再睜眼時已然有什麼改變了。


  男人的指尖松開,破碎凌亂的紙屑一點點從縫隙中灑落,已然平湊不出一個完整的模樣。


  他又一次離開,但這是他最後一次,踏足這個小院。


  他會立這個女人為貴妃,讓人世世代代供她香火,而透過那座寫著鬱氏的碑排,他恍若看見另一個,從來不曾存在的人。


  ——為皇者盡是孤寂,或許這是上蒼之於他的懲罰。


  畫面緩緩碎裂,再拼湊完整時,鬱暖已坐在牌位前的蒲團上,仰頭看著他,伸伸手,卻觸摸不到男人的衣角。


  乾寧帝此時看上去,已年近不惑,有別於少年時代的鋒芒畢露,與青年時的銳利沉肅,由於歲月的流逝,他眼角多了隱約的紋路,而面容變得更儒雅成熟,若刀裁的鬢角生出些許華發,使他看上去像個英俊而富有魅力的長輩。


  或許從離開小院,到此刻,於鬱暖而言不過是一瞬。


  於他,卻是跨越了半生。


  他隻是,看著寫著鬱氏二字的靈位,面容沉靜溫和。


  並不是懷念的神情,隻想是來見一個,素未謀面的老友。


  或許比友人更動情,卻深愛未至,因為……她甚至,從未出現在皇帝的生命裡。


  鬱暖看著他,眼中的情緒復雜而怔然。


  她不知道,這是另一個時空故事的回放,還是她隻是站在另一個世界,看著正在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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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牌位也是有靈的。


  於是……便招來了她這樣一個孤魂野鬼。


  過了不知多久,他轉身離去,右手佛珠上明黃的穗子落下,垂落在皇帝修長的指緣,隨著寬大的玄色衣袂晃動,鬱暖想隨著他的步伐走出去,卻發現自己走不出這個靈堂。


  這或許是,另一個《為皇》世界裡,鬱氏死去後的靈堂,但卻意外的禁錮住了她。


  鬱暖聽見,有一個虛無縹緲的聲音,在遠空寂寂的淡笑:“時盡圓滿,從今往後,你自由了。”


  鬱大小姐,也是在秋日裡的某日,自刎而死。


  那恰巧便是今日。


  鬥轉星移間,天地混沌再生,這恰巧又是一個輪回。


  鬱暖張張口,發現現下的自己非是實在的人類,故而能說話了。可盡管好奇,她卻不想細究。


  她隻忍不住道:“……我能,能留在這個世界嗎?我想留在這裡的。”


  她更喜歡現代世界,但她在那裡隻是個孤兒,沒有父母也沒有親密的友人,可這個世界,有她的愛人,她的肚子裡還有他的孩子。


  那個聲音似實在沉吟,半晌才道:“可。”


  “為了報答你的辛苦。”


  “不過,你不得妨礙他的一切。故而,有些事物,你不能再留著。”


  鬱暖有些好奇,事物是指什麼?是他送給她的那些約指玉佩,還是……


  鬱暖還想再問,卻聽上方威嚴的聲音忽地呵斥道:“不必再究根問底!”


  鬱暖發現,那人說完這句話之後,她的手便開始緩緩消失,一點點變得更透明,直到裙角也消融在空氣中,她便似浸入了弱水中,失去了知覺。


  溶溶月色中,男人敏銳睜開眼,卻發現懷中已冰涼冷寂。


  原本鎖住那個小姑娘的玄鐵鎖鏈空空垂落,而她的紅裙逶迤在地上,奢華而冷清著,被明月霜染。


  ……


第71章


  清晨,竹林中飄散著薄薄的霧氣,穿著素色衣裳的少女,裙擺逶迤在地,身段纖細而嬌弱,她一點點從白霧中走來,悠悠然抬頭,美眸含著楚楚悽切。


  她漸漸含了淚,細弱道:“陛下,我真的……好怕……這裡的人都對我不好,我每天吃著糠菜,每日都被毒打,他們還要找牙婆發賣了我,要把我們的孩子送人作僕從……”


  “您為甚,還是尋不到我?”


  “您說過,整片疆土都是您所有,那為何——為何卻尋不到我的蹤跡——夫君。”


  她眸光顫抖著,臉盤愈發瘦削,肚子卻鼓鼓的,似乎把全身的養分,都用以供養他們的孩子,而她自己已難以維系脆弱的生命。


  她實在太柔弱了,甚麼都不懂得,更不會保護自己,纖細的手腕連匕首都握得顫顫巍巍。


  沒有了他的庇護,在這個世道,他的小姑娘或許很早就成了枯骨碎肉。


  少女的眼裡,忽然流下血淚,聲音有些沙啞,惶恐中帶著哭腔道:“陛下……我看不見東西了,我的眼睛也瞎了,為什麼啊……我好痛——”


  他伸手,想把心愛的女人抱在懷裡,可少女卻隨風飄散,溶入了飄渺的濃霧裡,再也尋摸不到了。


  皇帝緩緩睜開眼眸,大殿內空寂無人,彎月被黑雲籠罩,燭火緩慢泣著粘稠的紅淚,遠方稀薄的點點月色,落在他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上,無端顯得有些漠然寂寥。


  皇帝起身,披上一件沉灰的長袍,而不知何時起,他的右手多了一串佛珠,留著明黃的穗子,垂落在廣袖裡。他的面容更趨近於平和,似是任何事體都能從容以待。


  男人對身後出現的高德海,淡淡吩咐:“召六部尚書。”


  高德海恭敬應諾。


  最近陛下一直忙於新政,反比好些年前剛登基,尚在少年時那會都忙些。陛下幾乎幾日幾夜不合眼,寡言少語的同時,愈發不近人情,但與從前的冷銳不同,現下陛下的確不大諷人,從前卻時不時能聽他把某些蠢鈍不自知的人,語氣寥寥諷刺到恨不得不曾出生。


  現下也沒有了。


  若有臣子愚鈍頑固,陛下也不過置之一笑,慢慢捻著佛珠,輕描淡寫把人幹晾在一旁罷了。


  而現下不過寅時未至,說不得人都在睡夢中。


  這已是常態,陛下認為,這是大臣們該做的事。


  那就是,無可反駁的為臣本分了。


  …………


  鬱暖睜開眼,恍惚間,覺得大腦有些遲鈍。


  夢中光怪陸離,她醒來後便甚麼都不記得了。


  她扶著腰起身,便顫顫巍巍下地,正沉默著拿了白瓷水壺給自己倒茶,卻聽見外頭有人聲。


  那是兩個異族打扮的侍女,頭頂圍著一圈金銀絲編織的長紗,淺綠色的裙角頗有垂墜感,帶著些漂亮的褶皺。這兩人歡歡喜喜進了屋裡,仍用外族俚語說著話,鬱暖聽不大懂她們在講甚麼,於是便自顧自吃著水。


  兩個侍女說完了話,其中一個轉過臉來,眼窩有些深,看著鬱暖用尚且生澀的中原話道:“暖,方才公主還問起你,你今日覺得如何了?”


  鬱暖捧著茶杯,對她彎彎眼角,輕輕點頭。


  但她的喉嚨要溫養,故而並不常說話,於是另兩個侍女便又開始說笑起來,順便把鬱暖的早食帶給她。


  她在幾日前,於一片暗色的原野上醒來,一眼望去世點點星火,這片草原看上去大到沒有邊界。


  她的記憶尚且停留在現代,她與一個高中友人通宵逛街回家,脫了腳上的裸色紅底鞋隨手放置,便按著太陽穴昏昏沉沉上樓洗漱,接著倒頭便睡下。睡前還瞪著眼睛在備忘錄裡標注,提醒自己明天要去專櫃問自己的櫃姐拿包,那是她喜歡很久的黑金配色,錯過就沒有了。


  然而一覺醒來,她便來了這個地方。


  草原上的夜晚,溫差不小,她當時不知為何,隻穿了一件單薄的白衣,在火光下更看不清衣裳上頭的紋路,但並不是她的衣服。從質地面料來看,更像是一件……睡衣。


  鬱暖當時便有些茫然起來,這時一陣寒風刮來,她抱著手臂不知所措,隻覺得渾身又麻又冷,腦袋幾乎不能轉了。


  更可怕的是,在黑暗中,她摸到了自己的肚子。


  於是……整個大腦便愈發遲鈍,心情甚至難以描述。


  她什麼時候,肚子裡揣上了一個孩子?


  還是說,她沒懷孕隻是年紀輕輕啤酒肚了?這麼尷尬的嗎?


  然而,肚裡孩子的奮力一蹬足,鮮明而柔軟的感覺,卻讓鬱暖回歸現實。


  她抱著肚子瑟瑟發抖,這裡真的有個孩子。


  土撥鼠瘋狂尖叫!


  鬱暖在寒風中受到驚嚇,一時間鼻子都紅了,眼淚在眼眶中澀澀打轉。


  她想找人,卻不曉得該找什麼人,滿腦子都是亂糟糟的。


  這個地方她不認識,更加不熟悉,靠著手動從頭到尾撫摸,她也覺得連身體或許都不是她的。


  畢竟她沒懷過孕,也沒有留過這麼長的頭發,長到腳踝是怎麼回事,不剪頭發的嗎?


  她一個人茫然站在晚風中跟隻女鬼似的,甚至在一團混亂中,對人生產生了懷疑,覺得自己是不是甚麼科幻產物,又開始覺得她不是她自己,那到底甚麼才是她自己?所以她是誰?發生了什麼?


  若不是環境太蒼涼可怕,鬱暖可以懵逼三天三夜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聽不懂人話,然而現下——鬱暖卻沒辦法放任自己糟糕的心情。


  她已經感受到身體的薄弱,隻能在好不容易尋到的一棵樹下,抱成一團避風。


  她能看見更遠處的星火,但她不曉得那是甚麼,走了很久的路,卻不見更近,仍舊是那麼遠。她就像是個望梅止渴的旅人,最後或許不得不幹渴而死,耗盡自己的體力。


  於是鬱暖放棄了,甚至有些悲觀的想,說不準在閉眼睡一覺,她又能回到家裡。


  夜裡風更冷了,她幾乎團成了球,抱著自己取暖,躲在分岔的樹下不敢探頭,心情滯澀而緊張,卻因著懷孕而睡得昏沉。


  再次睜眼時,周身都有些細微的顛簸,鬱暖捂著頭起身,卻發覺自己正躺在有些硬的平板上,她被換上了一件半舊的淡粉色的異族衣裳,想要開口,卻發現嗓子沙沙的疼。


  她伸手撫過脖頸,摸到上頭微凸的痕跡,仿佛已然痊愈多時,卻還是很疼的。


  這是一輛正緩慢馳行的馬車,她身邊的女人方才在打盹,此時也醒了過來,對她嘰裡咕嚕說了一些話,還伸出有些粗糙的手指,摩挲兩下她脖子上的傷處。


  鬱暖聽不懂,也不能說話,便有些愣神。


  那女人察覺到語言問題,絞盡腦汁開口,說了幾句斷斷續續的中原話。


  鬱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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