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老者輕聲說話的時候,便縹緲遙遠似仙人,他說:“沒有什麼不可能。剛開始是會不習慣,但是你現在還小,時日還長。一年不習慣,那就三年,三年不夠,那就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百年,總能習慣的。”


  “我將阿難劍交給你,就隻要求你這一件事。”


  “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能放下劍,知道嗎?”


  男孩明顯就是找茬,非多嘴問一句。


  “那放下劍會怎樣?”


  老者氣急敗壞:“不會怎樣,但會被我打!!”


  “……哦。”


第34章 燈宴(三)


  然後他也就真的從幼年, 握劍再不離手。


  剛開始磕磕絆絆,每天和阿難劍兩看生厭,吃飯穿衣都在罵罵咧咧, 卻礙於師父的淫威不得不拿著。


  可到後面, 三年,五年,十年,日復一日。


  這卻成了一種習慣,如同呼吸一樣。


  有一次出海歷練, 生死關頭遇到風暴,他落入海中遭受襲擊,手腕被咬得鮮血淋淋, 九死一生回到蓬萊,痛到昏迷也沒把劍放下。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日光輕柔的午後。


  廂房裡都是草藥的清苦味, 有人坐在他旁邊, 衣裙是殷紅石榴色,俯身卻都是藥的清淡苦澀。


  夢中的視角隻能看見她腰間墜下的枯葉子,由紅繩串起, 與富貴絕倫的金絲銀線相映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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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聲音遙遠模糊說:“我就知道一到三月,海上的鮫人又要發瘋。”


  “好在鮫人一族獲得了神贈與的強大力量, 卻也永遠失去了自由, 不得離開通天之海。否則以他們這殘暴兇狠的天性, 出世必將為禍人間。”


  “真不知道宋歸塵怎麼想的, 現在這個時節讓你出海, 我回去一定要罵他一頓。”


  想了想, 她又沉默很久, 揉了揉眼角,聲音極輕。


  “……還有你,怎麼脾氣那麼犟,到死都不肯放下劍,何必呢。”


  這個人應該是師姐。


  夏青做了太多有關這位蓬萊小師弟的夢,已經能夠大概推斷出來每個人的身份。


  他淋雨後生了場大病,腦袋被燒得昏昏沉沉。


  但在夢裡,夏青卻仿佛感受不到那種冰火交加的難受,安靜看著師姐腰間墜下的那片葉子。


  看它灰敗枯老,脈絡錯綜復雜,在浮動塵埃的金光中搖搖晃晃。


  甚至有點想伸出手去碰碰它。


  師姐嘆息一聲,數落完大師兄又開始數落師父。


  “在我們幾人中,師父對你要求總是稀奇古怪。每天坐在礁石上看天看海發呆就當作修行?我覺得老頭在把你當傻子教。”


  他似乎也能代入那個小師弟的心情。


  小師弟深以為然,冷漠想:沒錯,那老頭就是在坑他。


  後面,雲海呼嘯,窗明幾淨溫馨舒適的廂房消失在渺渺雲煙裡。


  劇痛鋪天蓋地襲來。


  夏青大腦被灼燒的感覺越發重了,仿佛一把刀在惡狠狠穿刺翻攪,靈魂不斷下沉。


  砰!


  他耳邊聽到了各種巨大的聲響。


  哭喊和尖叫撕心裂肺。


  石柱崩塌,牆壁粉碎,萬事萬物灰飛煙滅。


  他好像受了很重的傷,左手的經脈被挑斷,奉承師命來到某個地方,跌跌撞撞闖進去,卻剛好見世界崩塌的最後一刻。


  天地傾圮,深海崩析,整個神宮都在四裂下墜。


  亂石齊飛,他體力不支,跪下來以劍支撐身軀。


  海水逆流翻湧,畫面混亂昏暗。他視野被血霧模糊,抬眸,卻對上殿中央……一雙極黑極寒的眼。


  如蒙昧未出世的明珠,綻放在濃稠的鮮血裡。


  太痛了……


  後面的事夏青再也記不起來了。


  恍恍惚惚隱約有靈薇花的香,荒涼冷冽,輕而易舉勾起他所有的難過。


  就像現在,夏青也是聞著那種香醒來的。


  醒來後他發了很久的呆。


  他燒退了,身上倒也不難受,就是很累很疲憊。


  淺褐色的眼眸盯著寢宮頂部那顆偌大的明珠,愣愣地出神。


  夏青大腦很模糊,他大概趴著睡太久第一次睡床上,骨子裡的懶散就被喚了起來。


  不想動彈,也不想思考,隻想發呆。


  “不舍得放開嗎?”


  這時樓觀雪淡淡的嗓音在旁邊響起。


  “?”


  樓觀雪在說什麼。


  夏青慢吞吞眨了下眼,有些不明所以。


  “手。”


  樓觀雪簡明扼要。


  夏青才低頭,才瞪大眼,見鬼地發現——自己居然一直抓住樓觀雪的手?!!


  靠。


  一下子他整個人都精神了,猛地松開,然後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


  樓觀雪坐在床邊,慢條斯理收回了手,疑惑看他一眼:“你是又做噩夢了嗎?”


  “我……”夏青愣住,這一次難得的不想跟他說清楚。或者說,他不想重復夢到的經歷。


  一開口嗓子就幹得厲害,感官回來他才覺得特別渴,喉嚨燒得厲害。夏青抓了下頭發,而後慢吞吞跟樓觀雪說:“我……我想喝水。”


  寢宮內瞬間陷入沉默。


  樓觀雪漆黑的眼眸冷冷看他幾秒,隨後才起身,衣袍掠過玉殿,到桌案邊給他倒了一杯水過來。


  等樓觀雪把注滿清水的杯子遞到夏青面前,夏青才反應過來他剛剛幹了什麼——他在命令樓觀雪???


  ???


  於是這一杯水他喝得真是一臉匪夷所思。


  甚至有點佩服剛才的自己。


  “還要嗎?”


  樓觀雪唇角勾起,懶懶問道。


  夏青已經緩解了不少幹渴,乖乖地搖頭。


  樓觀雪修長的手指接過杯子,意味深長說:“那餓了嗎,要不要孤再喂你吃點東西?”


  夏青吐槽:“……你真小氣。”不就一杯水嗎,至於那麼陰陽怪氣。


  樓觀雪玉冠卸下,黑發如瀑,明顯是要就寢的樣子。


  他微笑道:“可以。我照顧了你一天一夜,你就這麼報答我的。”


  夏青愣住,先開口:“一天一夜?我睡了那麼久?”


  “你說呢。”


  樓觀雪神色淡漠抬起手。


  夏青睡覺迷迷糊糊抓的是他的幾根手指,用力到上面都留下了些痕跡。


  夏青:“…………”他真是無顏面對自己的傑作,憋半天,隻能憋出一句:“謝謝。”


  樓觀雪又低頭看了他一眼,慢慢說:“夏青,我還沒這麼伺候過人呢。”


  夏青尷尬得不行,隻能轉移話題:“所以你一天一夜沒休息嗎?那現在趕緊睡吧。我去幫你處理奏折。”將功補過,將功補過,雖然他知道樓觀雪根本就不在意奏折!但他還是要給自己找點事做!


  他急忙要從床上下去,結果腳已經麻了,踩在地上根本不穩。加上睡久了腰酸背痛,甚至後腦勺那種沉重感還沒消散。


  於是夏青剛落地,便兩眼一黑往前栽去。


  栽到了樓觀雪那邊,腰被一隻手攬住。


  華貴的衣料冰涼,他的懷抱也清冷近雪。


  “……”夏青甚至懷疑自己在做夢。


  樓觀雪摟著他,似乎也是愣了幾秒,隨後才低笑了好幾聲。


  笑罷,他伸出一根手指慢慢抬起僵硬的下巴,眼中的笑意很淺,淺的仿佛根本沒有,眼皮處的痣神秘又妖冶。


  他輕輕說:“這是什麼?投懷送抱嗎?”


  夏青人都要死掉了,首先反應是用手背貼上自己的額頭,有氣無力:“你就當我燒壞了腦子吧。”


  樓觀雪垂眸,嗤笑說:“那你燒得不輕啊。”


  夏青憋屈:“是啊。”


  他規規矩矩地站好,用手臂揉了下眼,不過頭重腳輕、渾渾噩噩,看起來就沒怎麼恢復好。


  樓觀雪收回視線:“不用折騰了,躺回去吧。我不想再照顧你。”


  夏青:“……哦好。”


  於是事情發展到後面,夏青第一次清醒地睡到了樓觀雪的床上。


  他躺下,盯著上面發呆。


  幸好床很大,他可以默默滾到角落裡。


  隻是屬於樓觀雪的氣息卻還是如影隨形,籠罩全身,滲入每寸皮膚。


  夏青想自己也是燒糊塗了,居然再開始回想自己抓著樓觀雪的手時是什麼感覺。


  樓觀雪的手養尊處優,骨節分明,卻冷得很。


  抓在手裡,估計就跟握了塊冷玉一樣吧。


  這個念頭佔據腦海,讓他翻來覆去,想著想著,又轉過身,眼眸掠過一絲迷茫來。


  陛下雖然懶得處理國事,卻依舊日理萬機,上了床也沒有立刻入睡,懶散靠著,手裡把玩著一個小巧的黑色方塊盒子,盒子周圍泛著層血光給他指尖渡上色。


  夏青就盯著他的手看,像是要看出一朵花來。


  樓觀雪漫不經心對盒子拆拆解解,突然一下子合上盒子機關,啪嗒一聲,轉過頭來:“好看嗎?”


  他是俯身看著的夏青。


  夏青從來還沒從這個角度看過他,半明半暗的光影裡,少年帝王的容顏冰冷神秘,寢衣如雪,黑發落到了枕上。


  這不是好看不好看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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