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這一刻,好像四月的漫漫春光才有了溫度,驅散皇宮的陰鬱血腥之氣。


  “見過大祭司。”白荷行了個禮。


  “不用那麼多禮。”


  宋歸塵朝她笑笑,往靜心殿走。


  白荷望著他的背影,暖意慢慢溢上四肢。


  她心中嘆氣,若是皇宮內的上位者都能像大祭司這樣好脾氣就好了。


  隻不過,在楚國皇宮呆久了能有什麼正常人呢。


  白荷自己的就不正常,她在太後那裡受的驚嚇惶恐,全部都發泄給了手下的人。


  之前收了個小太監,本以為是個對陛下與眾不同的人,結果誰料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蠢貨。


  如今陛下失蹤,她也對他失去了全部耐心,重新把他安排到了浣衣局,讓他自生自滅。


  不過,小太監也是個奇人。


  白荷摸著自己鬢發上的簪子,越看越覺得有意思。


  哪怕是皇室子女,也沒養成這樣的。


  她可真是越發好奇,小太監的母親是誰。


  嬌氣、自私、單純、惡毒,她從未見過能將四者融合得這麼天衣無縫的人。


  小太監得是在怎樣無止境的溺愛下長大的?他的母親就沒想過教他一點為人處世之道?想來溫皎的母親也該是個不諳世事,天真單純的貴族女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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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入夜(二)


  白荷在前往浣衣局的路上遇到了張善。


  這位陛下的貼身公公現在日子也不好過, 太後娘娘的恨意就像一把刀懸在張善頭頂,使他終日陰鬱暴躁,走路都沉著臉。


  白荷喊了聲:“張公公。”


  張善在宮道上停下, 看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尖著嗓子問道:“白荷姑姑這是要去哪啊?”


  白荷微笑:“我丟了條帕子,想去看看是不是落在了浣衣局。”


  張善本來也不是喜歡與人交談之人,寒暄幾句,便領著一群小太監離開。


  白荷一個人立在長長的宮闕甬道上, 手裡拿著一朵花, 回頭望了眼。


  離開御花園幾步的功夫,這青灰灰的雲便又覆蓋在重重宮闕上。


  皇城的每一寸土地都似乎滲入了濃稠的血, 城闕之下白骨森森,風貼著大地卷入鼻腔仿佛也帶著腥味,逼得人喘不過氣來。


  白荷想, 她到底是不喜歡皇宮的,但她又舍不得如今的榮華富貴。


  先給貴人當狗, 再把別人當狗,宮內宮外都是一樣的,誰讓這就是個吃人的世道呢。


  白荷眉眼染了絲輕愁, 看著自己手上那朵大祭司手指拂過的花,她輕輕一嗅,想顯得自己悲天憫人,可眉眼間那怎麼都掩不去那一絲沾沾得意。


  白荷去浣衣局找到了自己的帕子, 沒想到竟然是溫皎粗手粗腳洗的時候不小心弄丟的。


  看著那個絕望惶恐瑟瑟發抖的少年, 白荷想:真可憐啊, 其實也就是一件小事, 但是她憑什麼放過他?


  這跟規矩沒關系,跟她的性格沒關系,怪就怪世道就是這樣。太後娘娘可以輕而易舉要了她的命,她稍微懲罰一個小太監又有什麼錯呢。


  於是她打了那個少年十大板,順便讓他洗上好幾盆的衣服,洗不完不準吃飯。


  浣衣局到晚上燈火零星,冷風嗚嗚嗚吹,夾雜少年無助的哽咽。


  溫皎挨了板子,又餓了一天一夜,現在哭的恨不得斷過氣去。他委屈得肝腸寸斷,不斷擦眼淚。


  他想出宮了……


  他後悔了……


  陛下失蹤,他在楚國皇宮最後一個依仗沒了。外面鮫人又一個一個發瘋,他如今暴露出純鮫的身份隻會被關起來。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不想死……嗚嗚嗚我不想死……”他雙手掩面縮成一團,對權力富貴的野心徹底消散。溫皎抬起頭來,眼睛通紅,吸著鼻子決定去找傅長生。


  他知道自己對傅長生做了很多過分的事,但是傅長生那麼愛自己,不會眼睜睜看著他死的,他一定會原諒自己的。


  竹葉瀟瀟,溫皎怯怯地站到了傅長生住的房屋前。


  想起上次不歡而散的場景。


  他試圖用幻瞳勾引傅長生,但傅長生並沒有受蠱惑,他隻是在月色下安靜地看了他很久,然後輕聲對他說:“殿下,回去吧。”


  他知道那時候傅長生生氣了。


  ……現在那麼久了,他消氣了嗎?


  可是他又憑什麼生他氣呢。


  溫皎想著,心裡委屈至極,湧起無名火來。


  他有逼過傅長生幹什麼嗎?他又沒拿著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留下來!這都是傅長生心甘情願為他做的!傅長生愛他愛到這個地步,能怪他嗎?


  門被打開,一襲黑色便衣的傅長生走了出來。


  溫皎忙壓下火氣,裝出楚楚可憐的樣子,輕聲喊了句:“長生哥哥……”


  傅長生腰間別著把劍,肩上帶著包袱,見到溫皎也隻是皺了下眉:“殿下,我不是說過不要來找我了嗎。”


  溫皎見到他就想哭,委屈地衝過去撲入傅長生懷中。


  可傅長生隻是把眉皺得更深,往後退一步,恭恭敬敬與他保持距離:“殿下,這樣於理不合。”


  溫皎伸出手抓住他的袖子,涕淚連連:“長生哥哥,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長生哥哥,你帶我出宮吧。嗚嗚嗚你帶我出宮吧!這宮裡的日子我快過不下去了。”


  傅長生微微一愣,輕聲道:“我今日的確要出宮。”


  溫皎驟然瞪大眼,手指驟然攥緊。


  ——傅長生要出宮?今晚就要出宮?他出去了他怎麼辦?!幸好他來了,不然傅長生就徹底丟下他不管了。


  溫皎心中既覺得慶幸又覺得憤怒,厲聲質問:“你真打算就這麼丟下我?!!”


  傅長生沒說話,覺得挺好笑的。


  溫皎瞪大眼,難以置信:“長生哥哥,你真的不要皎皎了嗎。”


  傅長生唇抿成一線,依舊不言。


  溫皎僵在原地,他慌得不行,一急便又想著裝可憐哭出來。


  傅長生看著他紅紅的眼眶,認真說:“別怕殿下,哪怕我丟下你,你在這皇宮中也不會活不下去。”


  溫皎驟然抬頭,咬碎牙齒:“傅長生,你是非要我死在面前嗎?!”


  傅長生緩緩一笑,平靜說:“殿下,你知道嗎,我最不怕的就是死。無論是自己死,還是看別人死。”


  溫皎臉色發白,他這才想起,傅長生是梁國最年輕的將軍……他上過那麼多次戰場,死亡對他來說是沒用的威脅。


  傅長生,連他的死都不在意了。


  他真的討厭他了。


  “不,長生哥哥……”


  傅長生推開他的手,他沒在跟溫皎說一句話,往前走,動作敏捷跳上了牆。


  衣袍帶著星光月色,仿佛自泥潭脫身。以前那種一直籠罩在身上的鬱鬱惶惶不見了,天清海闊,長風徐來。


  “傅長生!你這樣對得起我娘嗎!”溫皎大腦空白,崩潰地喊出來。


  傅長生在牆上回頭,垂眸,聲音很輕:“寒月夫人嗎……我也想知道。我到底對不對得起她。”


  溫皎哭得不行,他話語哆嗦:“你怎麼可以那麼對我,傅長生,你會後悔的,你絕對會後悔的,但我不會原諒你的。傅長生!我以後絕對不會原諒你的!”


  傅長生早就了解他的性子,自牆上跳下,淡淡道:“那就不原諒吧。”


  “傅長生——!!”溫皎徹底怕了,衝過去拍著那堵牆,又是恨又是不甘,想到自己以後的悲涼境遇,徹底哭了出來。


  他哭得眼睛幾乎要瞎掉……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到手臂上,打得他皮膚陣陣生疼。


  ——等等,疼?


  溫皎嚇到了,趕忙止住眼淚,卻見地上滾落著一顆又一顆的皎白的珍珠……


  泣淚成珠。


  這一幕猶如晴天霹靂,劈得溫皎大腦一片空白,渾身冰冷。


  他要變成純鮫了!在現在這個鮫妖人人喊打的時候!


  溫皎哭都顧不上了,憤力拍打著牆,焦急又絕望地喊:“傅長生!傅長生!救救我救救我!我要變成鮫了!我不要變成下賤的鮫族!他們會把我關起來的!傅長生——傅長生!”


  但是沒人理他。他把現在這個世上唯一一個對他好的人給弄沒了。


  溫皎聲嘶力竭:“傅長生!”


  “他已經走遠了。”就在他又要哭出來時,耳邊傳來一聲淡淡的嗓音。


  溫皎回過頭,卻見不知道什麼時候,他身後站了一個絳紫衣衫的人,長身玉立,風姿綽約。


  紫衣人盯著他眉心的那一顆紅痣看,唇角笑意儒雅清淺,眼眸深沉。


  溫皎見他氣度不凡,一下子哭也不哭了,心驚膽戰又暗暗生起一股邪念。


  宋歸塵先笑了,淡淡道:“你不用想著給我使用幻瞳,它對我沒用。”


  溫皎被戳穿心思,臉色煞白。


  宋歸塵抬頭看了牆頭一眼,聲音很輕:“我這位二師弟,脾氣那麼忠厚老實,居然都能被你氣走,你也是有意思。”


  宋歸塵又淡淡一哂:“沒想到一去東洲三年,經世殿所言的故人竟不止一位。”


  溫皎攥著衣袖,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他討厭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當初那個灰衣少年一樣。


  隻不過那個叫夏青的少年是真的不在意他,視線如風月靜靜掠過。可這個紫衣人看他更像看一個死物,審視的、打量的、諷刺的。


  片刻後,溫皎又聽到那人開口。


  “你想出宮?”


  溫皎心一驚,對死的恐懼到底壓過了一切,他點頭,吸了吸鼻子說:“嗯,我想。”


  宋歸塵視線依舊盯著他的眉心:“我可以送你出宮。”


  溫皎瞪圓眼睛:“真、真的嗎?”


  宋歸塵輕描淡寫道:“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溫皎怯怯看向他:“什麼事。”


  宋歸塵:“去梁國皇陵,把你母親棺內的珠子拿回來。”


  溫皎身體愣住。


  宋歸塵說:“珠璣立棺之地,怎麼會是尋常修士能擅入的呢,燕蘭渝也是多此一舉。我本打算親自前去一趟上京,但現在看來不需要了。”


  他靜靜盯著那一顆紅痣,唇噙笑意,可是眼裡滿是厭惡,好像穿過溫皎的身體在跟另一人聊天,緩緩說來。


  “你成功了,我會把人送出陵光送到你棺前的。隻是那樣你又能怎樣呢,百年前的事還不夠給你長教訓嗎?”


  溫皎臉色蒼白透明,一臉茫然,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宋歸塵並未在他身上停留太多視線。手指輕輕握住了袖中的思凡劍,冰涼的觸感讓他的憤怒稍稍散去,閉了下眼告訴自己,現在還不能殺他。


  這個少年身上有母蠱。


  伴生靈蠱,母蠱子蠱同生同死,而想要破蠱,必須找到施術人。


  宋歸塵問道:“你快化鮫了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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