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經世閣在陵光城外,需要過一條大河,他有樓觀雪給出的令牌,自然是暢行無阻。


  在路上,他聽到了很多關於民間鮫人的事。


  隨著百年之期的來臨,浮屠塔上的紫光開始鎮壓不住邪氣,鮫人暴躁化妖的概率越來越高。


  船家是個話多的,竹竿欸乃劃開水波,高興地說:“這殺千刀的妖怪可算是要死了!就是它害我們先祖暴斃!可嘆我楚國景帝,千古明君居然死在邪祟手裡,”


  夏青垂眸看著透碧的河水,問了句:“景帝為什麼會被大妖所害?”


  船家道:“我看話本裡都說,這浮屠塔內關著的大妖其實就是鮫族的皇。當年先祖英武,遠徵通天海,把鮫族打得落花流水,如願進入神宮,先祖本就是天之驕子,自然輕而易舉得到了神的恩賜,神賜他長生不老,也佑我楚國長盛不衰。鮫族妖皇嫉妒不已,懷恨在心,便尾隨先祖回宮,趁其不備將其殺害。”


  夏青說:“是這樣嗎?”


  船家對景帝那是一個仰慕,語氣裡說不出的驕傲:“對啊,肯定是這樣!真是天妒英才!若是景帝多活幾年我們楚國肯定更威風。”


  “景帝何等豪傑,都能讓蓬萊的仙人心甘情願追隨。鮫族在通天海從來是海之霸主,但景帝領兵出徵,直接把他們都打為奴隸,氣派!”


  夏青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這就是民間所傳的關於百年前的事嗎?


  沒有刻骨的仇恨,沒有扭曲的野心。


  有的隻是一位千古明帝開闊疆土,徵服鮫族,滿載而歸。


  夏青唇角笑意諷刺。


  蓬萊的仙人心甘情願追隨?


  ——錯了,他隻是想借你們的力量,報血海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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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祖把鮫族打得落花流水?


  ——錯了,鮫族聖女和你們裡應外合,通天海有一半的鮫人縱容外敵入侵神宮。


  因為最開始,大家有一個共同的目的——誅神。


  楚國先祖想要神魂,求長生不老。


  珠璣想要神力。


  鮫族想要脫離神的禁錮上岸。


  神死後,結盟破裂,才召顯出每個人猙獰的野心來。


  鮫族嘲笑人類的愚蠢,不知道神亡後,他們將上岸主宰一切。可神宮坍塌後,鮫族才發現,他們確實擁有了上岸的自由,卻也永久失去了力量。


  最後宋歸塵的真面目撕碎。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想要的,從來是鮫人一族下地獄。


  神宮之戰,每個人都野心勃勃,每個人都自信滿滿,每個人都……不得善終。


  “神,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存在呢?”夏青從竹筏上走下來,上岸時心裡不由自主掠過這麼一個話題。


  這世間唯一的神,生活在通天海的盡頭,由鮫族世世代代侍奉。


  他有實體嗎?他長什麼樣?


  他會痛嗎?當年被信徒背棄,鮮血淋漓跪在誅神大陣中央時想的是什麼?


  夏青不由自主想起通天海那堵高牆來。他剛來這個世界看《東洲雜談》,書上說牆是大祭司為了防止鮫族逃蹿所立的,但是夏青覺得,不對,宋歸塵沒有這個能力在通天海上立一堵牆。


  《東洲雜談》比陵光的話本要真實一點,上面沒把景帝描繪得多光明磊落,說景帝以為神就是真龍,覬覦龍肉求長生才率兵進攻通天海的。


  和真相也沒差多少。


  都是貪婪。


  夏青進經世殿的書樓,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燕蘭渝。


  她的靜心殿永遠浸潤在檀香裡,久而久之,青色的裙裾都帶了些這種味道。年輕的太後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闲闲翻書,光影落在她素靜的面容上,鮮紅的蔻丹起落間劃出淡淡血紅。


  這算是夏青第一次以自己的身份見她。


  他曾經在摘星樓裡怕這個瘋女人怕得不行,現在卻發現,她在這一百年後兜兜轉轉的命盤裡,也隻是蝼蟻。


  燕蘭渝代表的是人類的權欲、貪婪和野心。


  “好孩子,你叫夏青是嗎?”燕蘭渝見到他的時候,眯了下眼,似乎是有些驚訝,但是很快又換上她那副慣常的溫婉柔和的笑意來。


  “阿雪一直把你藏在宮裡,哀家很早之前就想見你了,隻是沒機會。今日一見,果然生得標志,怪不得能讓我從來不近人情的阿雪動心。”


  夏青說:“太後娘娘。”


  燕蘭渝親切地端坐好,朝他露出一個春風細雨般的笑:“不必多禮,過來坐。夏青,你會下棋嗎?”


  她的前面擺放著一個棋盤,旁邊燻煙嫋嫋,白霧移往窗邊。


  夏青:“我不會。”


  燕蘭渝跟拉家常般,輕聲細語:“你來白子先行吧。”


  夏青:“……”哦差點忘了,這人是什麼性格。


  夏青隨便拿了顆棋,隨便放到棋盤正中心。


  燕蘭渝挽袖,拿起一枚黑子落下,聲音輕細:“我最近總覺得心裡不踏實,老是做夢。我昨天又夢到先皇,我跟他說了誅妖之事,先皇喜極而泣,牽著我的手感嘆樓家百年的仇終於得報。我還夢到了阿雪的生母,我說瑤珂,阿雪終於可以擺脫每年三月摘星樓內的折磨了,你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寧,但是瑤珂什麼都沒說,嘆息一聲就走了。”


  燕蘭渝眉眼間籠罩著煙雨般的輕愁,似嘆似笑:“還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夏青垂眸下棋,絲毫不為所動。


  燕蘭渝說:“我現在心裡唯一的遺憾就是阿雪還沒有孩子。樓家子嗣單薄,可不能斷在他這一脈,夏青,娶個男皇後已經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是讓他為了你斷絕香火。”


  她緩緩說:“你可真的就是千古罪人了。”


  夏青平靜問道:“太後娘娘,您想我怎麼做呢。”


  燕蘭渝微笑:“乖孩子,我知道你向來懂事。”


  “你幫我勸勸阿雪。我看衛家那十六姑娘生的機靈可愛,性格也好,幹脆在封後大典上隨你一起入宮,如何?”


  夏青的睫毛很長,覆下陰影,遮住全部情緒,他有些神遊天外。


  ——他現在拿的是什麼劇本?被太後棒打鴛鴦的平民皇後?


  夏青抬眸看著燕蘭渝。


  這位身份尊貴的太後雖然笑著,可是看他的眼神充滿不屑和輕蔑。


  夏青想,燕蘭渝現在應該很開心,浮屠塔要破了,對於陵光三家的詛咒也將徹底消除。


  如果伏妖成功,她會直接殺了樓觀雪,用一千種方法折磨這個她眼中的賤種,以泄心頭之恨。從此高枕無憂,掌權天下。


  伏妖不成功,她也有後路,現在跟他說這些就是第兩手打算。


  夏青說:“我覺得,不如何。”


  他起身往經世殿的二樓走,不想在和她浪費時間。


  燕蘭渝笑容僵硬了片刻,紅紅的指甲輕撫過棋盤,笑說:“居然還是個有脾氣的小孩子。”


  “夏青,貪心的人在陵光是活不長的。”


  夏青笑了下:“太後,這句話我也送給你。”


  他的身影消失在閣樓轉角處,燕蘭渝眸光瞬間變得陰冷,銀牙一咬,將棋盤上的棋子盡數推倒在地上。


  經世殿的每一層都飄著很多紅絲帶,密密麻麻,像是萬千因果。宋歸塵或許知道他會來,早就把禁處的書給他拿了出來。


  血陣。


  夏青翻開了那本書頁泛黃微皺的書,一個字一個字看著。


  天底下離神最近的就是鮫族,於是血陣用的也是純鮫心頭血。


  將陣法寫在孕婦的肚皮上,於神息最強大的驚蟄夜生下孩子,便可讓孩子成為接納神的容器。臍帶需要留著,因為它是小孩和母親最初的牽連,與人世最深的羈絆。


  等神徹底在容器內蘇醒,吞下臍帶,便可徹底脫離凡胎。


  這一頁被很多人翻閱過,但是實行的卻很少,畢竟鮫族百年前何其強大,從來不出通天海,想要得到純鮫的心頭血難如登天。


  宋歸塵說起血陣之事時,也隻是短暫地笑了笑。


  “瑤珂或許真的是走投無路了,才會信這麼一種邪術。”


  宋歸塵明顯不以為意,聲音很輕,卻很篤定:“神怎麼可能在人的體內蘇醒的。”


  夏青回宮的路上,還在想這句話,他覺得宋歸塵或許是對的。


  他是蓬萊的大師兄,如果沒叛離師門,之後會是蓬萊之主。


  他把那本書藏在袖子裡,打算拿回去給樓觀雪看看。


  經世殿前的這條大河叫離離,夜晚的時候天空下起了小雨,停在附近的隻有一艘烏篷船。


  夏青踏上去,聽得艄公問:“小公子怎麼那麼晚才過河?”


  夏青:“在林子裡迷了路。”


  艄公笑笑:“這樣嗎?”


  夜幕低垂,河水寂寂。


  風聲肅殺,艄公從袖子裡拿出匕首,電光火石間朝夏青刺來時,夏青眼都沒眨,拿著手中把玩的竹葉直接將艄公的手腕挑斷。


  “你!”艄公驟然抬頭,語氣冰冷。


  夏青笑了下:“燕蘭渝下手那麼急不可耐的嗎?”


  艄公臉色古怪,皮膚像是氣球一樣膨脹起來,直直盯著他,露出一個詭異的笑來。


  砰——艄公身軀爆炸,將烏篷船帶著一起,炸得四分五裂。夏青稍微躲了下,防止碎屑入眼。他衣袍翻飛,站立在了一塊木板上。


  離離河水奔湧,月色照出林子裡鬼影重重。


  夏青冷眼看了那些人一眼,一下子跳入了河中。


  “追!”


  “太後有令,活捉他!”


  夏青落入水的一刻,被冷得激靈了一下。


  白色泡沫哗啦啦地往上冒,黑暗裡發光的藻類顯得越發明顯。


  它們隨著水紋晃動,露出裡面細小的會發光的蟲子來。


  光是蔚藍色的,在逐漸模糊的視線裡,被分割出五光十色來。暗流湧動的聲音無比明顯,緩緩擦過耳邊。


  他往下墜。


  在這萬籟俱靜,冰冷壓抑的河水底。


  夏青腦海裡忽然又清晰浮現,珠璣臨死前遙遙看他的一眼。銀藍色,蠱惑心智。純鮫的幻瞳,撬開他蚌殼一般死守的記憶。


  夏青臉色驟然蒼白無血色,大腦掀起毀天滅地的疼痛,嘴唇顫抖,痛苦地閉上了眼。


  *


  “把劍交給你之前,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啊。”


  ——“從此,無論生死,劍不離手。”


  他想起了數千個和阿難劍相伴的日日夜夜。


  劍不離手其實是一件特別麻煩的事,他花了好久的時間,去習慣怎麼吃飯,怎麼洗澡,怎麼換衣服,怎麼下雨打傘,怎麼抄書掃地。


  衛流光在知道這件事後,笑得滾到地上,自告奮勇說要幫師父監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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