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若是早知道今日。


  他一定在夏青靈魂裡設下最重的詛咒,在他骨骼裡打下最深的镣銬,叫他呼吸、血液都由他操控,永生永世,不得逃離。


  樓觀雪拿著笛子,最後看了眼當初他們緊挨著坐著的高牆,閉上眼,往東洲走去,輕聲說。


  “你不是說想看那堵牆嗎,現在我帶你去看看。”


  靈薇花匯成一條漫漫長河,匯向通天海。


  他衣袍與銀發浮動,仿佛還是當年無情無欲的神明。


  陵光城的百姓在神罰過後,依舊沉浸在後怕和惶恐裡,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


  城門口鮫人化妖,壓抑百年的屈辱折磨這一刻悉數爆發,展開了瘋狂的報復廝殺。修士們負隅頑抗,刀光劍影裡聲嘶力竭。


  樓觀雪垂眸,冷漠地看過這一切。


  一片混亂中,他看到了當初那個在田埂上被夏青拿葉子忽悠的小孩。


  夏青做什麼其實他都能知道。他都不知道夏青是出於什麼自信去教人吹《靈薇》的。


  出陵光城的時候,夏青坐在船上興致來了用骨笛吹了首曲子,很難聽,難聽到驚得白鷺野鶴從蘆葦蕩裡飛出,羽毛和蘆花散滿了夜空。夏青呸出嘴裡的毛,氣急敗壞把骨笛給了他。


  “薛姐姐……”


  靈犀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害怕地哭喊出聲。


  隻是薛扶光已經沒空理他,她出劍護在了一眾無辜的人類面前。


  以殺止殺,輪回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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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觀雪的指尖飄過一朵靈薇花,索然無味地將它碾碎。


  花瓣隨在他腳下,又重新不死不滅的凝聚起來。


  他現在心裡空茫茫一片。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瘋沒瘋。可能瘋了吧。


  他有了紅塵障,離不開塵世。


  可是塵世裡既找不到恨的人,也找不到愛的人。


  先前是神罰降下潑天大雨。


  現在卻是自然變數,天地間飄起小雨來。


  隔著細雨,黑雲,劍影,煙塵,廿載紅塵。


  樓觀雪垂眸看著人間。


  風月樓那一晚也下了雨,他給夏青系上紅繩,把他綁在身邊,燈火惶惶,咿咿呀呀的歌女在帷幕外唱了首《虞美人》,聲音婉轉動人。對於不老不死的神來說,其實並沒有年歲輪轉物是人非的悲歡,他現在想起這件事,也隻是記起那天,他抱著睡著的夏青回宮,肩膀被他抓了好幾下,他無數次想把他丟下,卻又作罷。


  還有船使進蘆葦蕩的那晚,荻花瑟瑟,江闊雲低。


  夏青剛被他一番話搞得心神大亂,差點想跳河,憋半天轉換話題,居然是要他吹笛子。他們之間的相處,早就是無意識中一個人在縱容,一個在恃寵而驕,隻是兩個人都沒察覺。


  雨下到了最後。


  樓觀雪腦海中走馬觀花般想了很多事,眼眶幹涸流不出淚,再多激烈的情緒也煙消雲盡。


  執念成了無休無止的生命裡唯一的念想。


  早在夏青還沒被他所救時,他從虛無裡蘇醒,碧浪起伏的通天海,就在暗處看了他好久。看著那個小孩枯坐礁石,一坐就是七天七夜,不哭不鬧,望盡天地。


  樓觀雪擦去唇角的血,咽下喉嚨的腥甜,自言自語輕聲說。


  “我會找到你的。”


  上碧落,下黃泉。


  找到你之後,我們之間就再也不需要玩兩情相悅的戲碼了。


第67章 大妖禍世


  夏青以為自己會魂飛魄散, 沒想到在意識歸於虛無的最後關頭,他看到了蓬萊之靈。


  青色的,像一團雲, 在無人可見的虛空, 安靜地凝視著他。


  宋歸塵專門從神宮廢墟處找來, 用以重新做陣眼的蓬萊之靈,其實早在百年前誅神便耗盡靈力隻剩軀殼。


  但哪怕隻剩軀殼,這樣生於太初的靈物,也擁有著超越五行的力量,能將人起死回生。


  夏青魂魄浮於空中, 猩紅著眼, 滿是淚痕。


  這時,一道溫柔的觸感從眉心傳來。


  夏青下意識揚起頭,愣愣看著它。


  他很小的時候就被師父帶回了蓬萊,在童年時期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陪伴他的就是蓬萊島上的一草一木。於是面對蓬萊之靈, 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熟悉和信任。


  蓬萊之靈親昵地靠過來, 安慰一般抹去了他的眼淚, 在他身邊呢喃了什麼。


  它隻是一團模糊的虛影, 說的也不是人類的語音,夏青聽不懂。唯一知道的是, 它靠過來的時候,聲音細碎溫柔, 像是某一年春天島上夾竹桃開了又落。


  夏青心一悸,伸出手。


  青色流雲自指間消散。


  ——蓬萊之靈以軀殼為代價, 代替了他的消亡。


  *


  元初十年, 冬。


  懷金長洲, 丹心派。


  大雪覆蓋過白石路,道旁的松樹濃鬱青翠,兩名身穿白衣的弟子邊走邊聊天。


  “當今世道鮫妖橫行,佔據東洲、星洲、翼洲三大洲,將人類盡數殺盡、立地為王。大妖行蹤鬼魅,出入民間如無人之境,動輒殺一村屠一城。血流成河,民不聊生。前些日子上清派發動英豪令,邀天下修士一同前往東洲誅滅鮫妖。我們掌門好像也打算響應號召,率領門中一眾傑出弟子,前去助一臂之力。”


  另一人頗為震驚:“東洲?掌門是瘋了嗎!誰人不知道東洲是鮫妖的大本營,裡面的大妖最為血腥殘忍。”


  “掌門沒瘋,聽說這一次,上清派薛前輩也打算出手。”


  這人更震驚了:“薛前輩?!扶光仙子?”


  “對,東洲近年來越發猖狂,薛前輩估計也看不下去了吧。”


  “我聽說薛前輩也出自蓬萊。”


  “沒錯。”


  “奇怪,大祭司好像也是蓬萊的,怎麼不見二人聯系呢。”


  “薛前輩所在的上清派鎮守滄洲,大祭司所在的玄雲派鎮守陵光,隔得太遠不方便吧。上清派,玄雲派,幸得這兩大修真門派。沒有他們,天下不知道得亂成什麼樣。”


  “唉,現在就已經夠亂了。”


  風雪吹落松間雪,天地清明。


  一人默了片刻,搖頭唏噓道:“十年前,誰會想到今天這個局面呢。”


  “當初陵光何等繁華,歌舞升平、四海來朝,十六州極盛之地,誰料現在居然成了鬼城。”


  “民間的話本裡都說,浮屠塔破的那一天,大妖跑了出來,取舍了楚皇的身體,賦予鮫人力量。你說現在妖皇去哪兒了?”


  “不知道,不過我們該慶幸,妖皇沒想著報復天下,否則,你我哪能活到現在啊。”


  兩人邊聊邊走,到了一個破落庭院。


  庭院裡種了幾棵梅花樹,梅樹紛紛擾擾落在雪地上,紅白交映好看的很。


  “喂!吃飯了!”一人直接把飯盒放到了柴屋前,叫嚷了一聲。


  柴屋裡有很多人,或是衣衫褴褸的乞丐,或是飢腸轆轆的逃難者,或是傷痕累累的散修,都是昏迷在丹心派山下而後被帶進來的。


  如今大妖橫行,亂世之下,修真門派大都有接濟天下的意思。


  “吃飯……”老乞丐半死不活,喃喃一聲,爬著去打開門。可是手還沒碰到飯盒,已經被旁邊的散修一腳踹開。


  年近古稀的乞丐嗚咽一聲,抱著肚子蜷縮在地上。


  “老不死的,吃什麼吃!”散修得意洋洋打開飯盒,直接把全部饅頭抓在手裡,往嘴中送。


  旁邊醒來的凡人瑟瑟發抖,貼著牆,餓到臉色發青,卻也什麼都不敢說。


  “娘,我餓。”七歲的小女孩虛弱地抓住婦人的衣衫。


  婦人熱淚盈眶,捂著她的嘴,小聲說:“囡囡乖,再忍忍。”等那個修士吃飽了,總會剩下一些的。他們常年生活在恐懼裡,早習慣了懦弱忍讓。


  柴房角落裡,夏青慢悠悠轉醒,先聽到的就是這麼一句飽含哭腔的話。


  他感覺自己睡了很久,久到五感都有些麻木,睜開眼先看到潮湿發霉的木屋橫梁。蛛網密布,一隻飛蛾正在網中心掙扎。


  屋內是壓抑的嗚咽哭啼,屋外是飛雪茫茫。


  “哭,哭什麼哭!老子在吃飯,聽著真他媽晦氣,閉嘴!”散修嘴裡咬著一個包子,不耐煩地回頭瞪過來,眼裡血紅一閃,手中的劍已經徑直刺向了那個夏青旁邊的婦人。


  “囡囡!”婦人哭嚎一聲,用身軀護住了


  自己的孩子。


  夏青拂開眼前的黑發,抬眸冷冷看了那個散修一眼。


  下一秒,他撿了塊碎石扔過去,打在那散修的腕上。頃刻之間,劍落地,散修發出悽厲的大喊。


  柴屋內所有人都愣住了。


  夏青扶著牆站起來,沒有去看倒在地上的散修,也沒有去看那對母女。


  他垂眸,推開了柴屋半遮掩的窗。


  哗啦啦,風雪吹進來,外面山河大白,銀裝素裹。


  夏青僵緩的思緒稍稍轉動,淺褐色的眼眸泛起一絲疑惑,這裡是哪兒?


  不過很快,夏青就知道了答案。


  他在懷金長洲的一個三流修真門派,丹心派。


  原因是他剛醒來出手將那個散修制服時,劍意泄漏,驚動了丹心派的掌門,掌門以為他是某個隱士高人,誠惶誠恐特意趕來,把他奉為座上賓。


  雖然這發展有些奇怪,不過也正合他意。


  夏青問了一堆,才明白自己醒在了十年後。


  “前輩可要洗漱休息?”掌門憂心道。


  夏青心事重重,搖頭道:“不必,多謝。”


  他早就闢谷,而且他現在要去找人。


  破了太上忘情第三式,天地法則都可堪為用,夏青伸出手,捻動光塵,閉上眼,急切地想要去追溯樓觀雪的動向。


  可是他注定失望了。


  樓觀雪是神。


  神的蹤跡,又豈是凡人能窺伺的呢。


  夏青迷茫地看了看前方,又垂眸盯著自己的掌心,恹恹心想:樓觀雪應該生氣了吧。


  肯定生氣了。


  雖然不是他自願的,可就這麼當著他的面魂飛魄散,還說那樣一番話,確實過分。


  他把他惹生氣了。


  “……”


  夏青忽然想起,當初被小火焰帶到摘星樓,那戀愛腦小傻逼喋喋不休跟他講故事,張口閉口就是“火葬場”。


  他當時冷嘲熱諷,隻想讓它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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