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將軍府易家夫人誕女那天,京城紅霞漫天,金光照室。


某雲遊道士大呼此乃大吉,似有鳳凰之象。


然而該道士未曾預料到的是,易家此胎乃雙生女。眾人皆笑,鳳凰怎能同時存在兩個?


於是招搖撞騙的道士被打出了京城。


隻有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我喚易安,是在漫天紅霞下出生的易家嫡幼女。


我有一個姐姐,她早我一炷香面世,喚易笙,為易家嫡長女。


我家是歷經四代的將門,守衛大啟上百年,堪為大啟的軍之脊梁,無數先祖英魂葬送沙場,至我出生,嫡支男子隻餘我父親與我兄長。


所以我們雙生姐妹的名字很樸實無華,諧音「一生平安」。我從小就知道,我的姐姐與我是不同的。


她不喜歡使奴喚婢,能做的事情總是自己做了,穿衣、吃飯、布菜等;她還很聰明,很小就通曉了千字文上的字;睡覺前,她還喜歡給我講故事,我記憶最深的是,一個醜醜的鴨子有一天變成了天鵝。


所以我年幼時一直錯誤地以為鴨子就是年幼的天鵝。


姐姐告訴我,我們出生的時候紅霞漫天,其實就是「火燒雲」。


火,燒,雲。


這三個字組成的詞我依舊不理解,但我已經習慣我姐姐說些我不明白的話了。


我很小就覺得,我的雙生長姐就是道士說的鳳凰。


至於我,可能是鳳凰破殼而生時不小心掉落的碎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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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一點都不嫉妒我姐姐。


我姐姐的奇思妙想很有趣,但她也有很多不擅長而我擅長的地方。


她總是寫不好毛筆字,理解不了夫子講的《女誡》,掌控不了繡花針,發自內心地不理解世家最常見的三妻四妾現象,與夫子討論孔孟之學都能以獨特的角度把他氣出學堂。


我隻好壓著她寫好幾張道歉信,挑出寫得最漂亮的一張,然後乖乖地替我姐姐把夫子哄回來。


夫子常痛心疾首地讓她與我這個世家貴族模板的妹妹學學。


隻有我知道,因為姐姐不擅長,所以我才逼自己成為了表面模板。


本質上,我極其喜歡聽我姐姐與我說史,說經以及說一些不知哪來的「眾生平等」的學說,我覺得我的姐姐與世間所有人的姐姐都不一樣。


她最厲害,她也最愛我。


她會管我的看書時間,她會教我放松眼睛,她會與我說久坐不好拉我兜圈,她也會將父親買來裝儒雅的圍棋順出來帶我玩一種五個棋子連成一線就算贏的遊戲。


五六歲的時候,姐姐喜歡上了教人認字。


姐姐認為讀書要安靜,也要有樹木環繞才能保護眼睛,於是在徵得娘親允許後,她挑了一個靠山的僻靜院子做學堂,讓小丫鬟們輪休時過來學千字文。


彼時是少有夫子教丫鬟認字的,於是我和姐姐就成了易家丫鬟們的小夫子。


我和姐姐用了一整年的時間,培養出了第一批認全千字文的Y最。然後就由新Y


鬟作夫子啦。


那幾年,易家的丫鬟因個個識字聞名滿京城,出府嫁人都被搶破頭,易家雙生子的夫子事跡在世家中流傳了好一陣子。


讀書識字自古乃世家專屬,雖我們隻教了千字文,但世家內心是否真正認可此事我不知道,倒是百姓口口相傳,易家千金一時風頭無兩。


不過很快,易家丫鬟要幹的活突然增多了,母親延緩了丫鬟學堂的教學進度,此事也就慢慢地淡出了京城人們的闲談中。


白駒過隙,我們到了豆蔻年華。


這十幾年因為大啟無戰亂,百年將門易家很安穩,駐扎西北的兄長也能時常歸京與父母相聚。


母親常開玩笑說,我和姐姐的名字真是取對了,易家一生平安。


兄長有點黑,小時候見到給我們帶禮物的黑大壯兄長時,我感覺他看起來兇兇的,忍不住往姐姐背後縮了縮。


姐姐小聲與我說兄長是守家衛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然後拽著我與兄長眉飛色舞聊起了邊疆軍旅生活。


我的長兄長姐啊,眼裡有光,嘴角帶笑,說到熱情處,恨不能勾肩搭背大口吃肉喝酒。


這就是我的兄長與長姐啊,有奇才,不墜易家威名。


我就做個歲月靜好的世家嫡幼女吧。


姐姐不擅長的琴棋書畫、世族譜、女誡經綸,這些我來替她會。


我的姐姐易笙,合該一生瀟灑肆意。


3


大啟女子十五及笄,娘親疼愛我們,待我們十四時,便少了許多課,也允我們時常出門。


娘親有時會與我們念叨,女子松快的時光就這幾年了,讓我們多出去看看。


姐姐不以為意,她私下會與我說人的世界應廣闊如大海,方才不負來這個世上一遭。


我笑著點頭表示知道了,我姐姐的世界一定會廣闊如大海的。


我會幫她。


十四歲這個春天,蕲州生了瘟疫。


姐姐拿出從小到大的所有私房錢,留下封信半夜帶著些許家丁打馬想去蕲州抗疫。


被我攔下了。


我撫慰擔憂的爹爹娘親,再三做了保證。


最後是在家榮養的沙場老將爹爹拍板做的決定:


「我易家乃大啟脊梁,食萬民應護萬民,兒郎守家衛國,女娘也膽識過人,決不於國難時獨坐深閨!」


這句話被母親下了禁令,不允僕人外傳。


自此,我們帶著自願前往的大夫,買空了京城的藥材,拿著父親的手書前往蕲州。


蕲州地處平原,空氣湿潤,春雨淅瀝,柳樹搖曳。


湿潤有風的天氣最有利於瘟疫蔓延。


我們花費兩旬時間,到達蕲州的時候,蕲州哀鴻遍野,生靈塗炭,城內藥物不斷地燒著,四周的樹木都失了顏色。


城外一片孤寂,方圓五十裡已無人煙,蕲州恍若被世間遺棄的死城。


一位憔悴麻木的士兵確認我們的身份後,伸出黝黑枯瘦的手幫我們開了城門。


於鋪天蓋地黑雲的蕲州,我們邂逅了同來抗疫的世家白家子,白守竹。


4


大啟的百姓信神佛道,瘟疫在他們眼裡乃上天賜下的罰,我們進城路過破廟時,


時能看見裡面擠滿了衣裳褴褸的難民。


早來一旬的白守竹與我們言,更有甚者,偷偷將感染的家人置於廟裡的金身背後,祈求上天降下福祉,恩賜眾生。


上天的恩賜就是廟裡棲息的百姓十有九病。


長在京城富貴窩的我感到深深的茫然與難過。


姐姐在短暫的低落後就振作了起來,成為了我的方向,或許說是我與白守竹的方向。


白家公子擅調度,懂人心,爽朗慷慨。他不懂如何應對疫情,我也不懂,但我無所不能的長姐懂。


在我們來之前他出人出力幫著大夫行事,在我們來之後他劃撥了一隊人隨我們行事,自己也來往城中隨時看顧。


大夫抗疫以紗巾蒙面,長姐對此做了改良,蒸藥時將紗巾隔空置於蒸藥爐子上燻,再浸沒在稀釋的藥渣水中,最後折疊成雙層覆面。


無論大夫還是士兵,無論老少,無論得病與否,皆以此蒙面。


長姐還要求任何人勤洗手,固定用餐碗,不準串用,日常相處距離最好間隔一米


長姐還在城內邊緣尋了片宅子,取名「眾生所」,與白守竹商量,配備了士兵和大夫,以及打下手的醫女。


戴著藥紗的長姐站在城中央,大聲呼籲百姓將病了的家人送入眾生所,免費吃住的同時,還會配備最好的大夫免費治療,若能生則送出,但很抱歉若死亡屍體不能與之見面,得直接於宅子後的空地處焚燒。


時人講究落葉歸根,在我們來之前,很多病人臨終前都被想方設法帶回了家中,於家中逝去。


焚燒,會被人們認為是對已逝之人的侮辱。


那天的蕲州城的天空很灰,我看見了在微風打圈兒的藥材碎,隨著無聲的寂靜飄向遠方。


姐姐、我、白守竹在眾目睽睽下率先住進了眾生所。


那天夜裡,姐姐抱著我,卸下了白天的成竹在胸,哽咽地與我說:


「安安,姐姐隻能幫他們到這裡了。


「姐姐不懂醫術,這是姐姐能做的極限了。


「安安,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取名眾生所嗎?」


我說我知道,眾生所,希望住進這裡的眾人們,皆能獲得生機。


第二天,沒有人入住眾生所。


第三天,有些許重病患者不願拖累家中,自願入所。


第七天,入住病人已達一千,因為病人的配合,大夫研究出初步藥方。城中人皆贊頌易家姐妹,言乃上仙降世。


第十天,少量病人死亡,焚燒,隻給予了家人一盒燒完後的灰。


第十一天,死亡人數略微上升。


第十七天,現實判定初步藥方無用,死亡人數當日上百,累計已超三百,城中謠言四起。


變故是在第二十天晚上發生的,當日死亡人數累計超過五百,我與姐姐焦心勞碌了一天,剛準備洗漱睡下。


眾生所被百姓圍了。


沒有錢打火把的百姓,拖著殘破的身軀站在門前,眾生所大門邊的燭燈被風吹著,一晃一晃的,瑩瑩地照在百姓黝黑的臉龐上,光線從藥紗晃到骨骼突出的颧骨,映出了每雙眼睛中的憤恨。


姐姐不讓我出去,但我還是跟了出去。


我們站在眾生所的石階上,嘗試用語言解釋事情的合理性。


我們的聲音淹沒在了人群的唾罵中。


閉上眼睛的瞬間,我於嘈雜中聽見了「魔鬼臨世,墮易家威名」。


下一秒,有什麼圓圓的東西碎在了我的臉上,黏黏的液體流到了我的唇邊。


我嘗了一下,腥的。


5


意料之中的暴亂發生得猝不及防。


我感受到了姐姐的懷抱,於蛋清黏液中勉強睜開眼,隻來得及看見姐姐驚慌卻果斷地將我推進了門內。


「關門!護好二小姐!」姐姐悽厲地下命令。


一瞬間的愣神後我看不見姐姐了,眼前紅棕木鑄的高大闊氣的門緊緊合著,我發了瘋似的想掙脫禁錮我的嬤嬤們,她們哭著死死地拉住我。


有很多人在罵,也有很多人在哭,隔著一道門,雖然有個聲音很小,但我還是清晰地辨別出,那是我姐姐的哭聲。


我那瀟灑恣意的姐姐在哭啊,求求你們去幫幫她,求求你們放我出去。


求求你們啊。


想象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


我看見我無力地跌坐在地,為了更好地聽見外面的聲音,我不敢哭出聲。


外面的喧囂聲,從遠處逼近,到最後恍若響在耳邊;你們知道拳頭砸肉是什麼聲音嗎?那是一種厚重而沉悶的膨膨聲;你們知道拳頭砸骨是什麼聲音嗎?咔擦聲悶在肉體中不再清脆,但仿佛響在人的心裡。


我很清晰地記得,那天的天空有星星,時間過得很漫長。


一炷香的時間漫長得我仿佛看見了人間盡頭的奈何橋。


喧囂停了,門緩緩地打開。


眼中帶煞的白守竹抱著發絲凌亂衣著尚算整齊的姐姐,一步一步地朝我走來。


姐姐閉著眼,垂下的發絲被風吹得一晃一晃,順著裙擺滴落的血跡,映著門外被光照亮的大片血跡,灼在了我的心上。


蕲州暴亂被白守竹以強勢手段雷霆鎮壓。


據統計,暴亂當夜,百姓死亡三百餘人,士兵死亡五百餘人,受傷者過千。


後來的時光很安靜。


姐姐安靜地躺在房裡,屋裡的木頭仿佛都散發著藥味。我學著姐姐之前的模樣,打理著眾生所的事物。


眾生所繼續收治病人,人數不減反增。


我知道是白守竹把控著城裡幾乎所有的藥材,派人半自願半強迫地把他們送入眾生所。


我刻意不再關注著眾生所外的一切,全權交給了白守竹。


第二十八天,大夫們研出了新藥方。


第三十二天,新藥方初見成效。


第三十七天,大夫宣布姐姐能進整碗流食了。


白守竹讓我別怪姐姐,她不是故意糟蹋自己身體的,她隻是不能躲到門後。


我說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啊,那樣沸騰的環境裡,百姓必須有一個宣泄的口。


為了守衛易家先祖的名聲,為了保護門內的我,為了證明眾生所沒有錯,柔弱又堅韌的姐姐以身作牆,站在了門外。


第四十天,第一個病愈者踏出了眾生所的大門,感受到久違的陽光。眾生所外由寂靜到喧囂,喜悅的歡呼聲、感謝上蒼的聲音透過了紅棕木大門。


第四十五天,病愈者累計過百。


第五十天,病愈者累計總數首次超過感染者。


第六十天,蕲州城內的瘟疫雖未完全滅除,但已在可控範圍內。


第六十一天,姐姐傷勢初愈,已被準允離床,並可以小範圍地走動。


第七十天,我決定帶姐姐離開蕲州。白守竹與我們同行。


姐姐說,安安,你不要怪他們。


我說好。


我真的不怪他們,可是我心裡難受。


我不願讓姐姐留在蕲州養病。


離開蕲州的那天,已是夏末,是個難得的大晴天。陽光穿過雲層照在人群中,照亮了蕲州的蓬勃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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