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逐雨:“……”看不出狼狽,反而一直十分從容的樣子。
武禎攬著他的脖子噗嗤笑了:“結果你比我更狼狽,主人家比‘小賊’還要緊張些,差點摔倒。”她那時就想,啊,這郎君莫不是對我有意思?
一路想,武禎一路笑,越想越樂不可支,倒在了梅逐雨懷中。梅逐雨將她抱起,望著頭頂不知何時升起的明月。
“可是我還是不知道,郎君為什麼這樣喜歡我。”
梅逐雨看了懷中武禎片刻,忽然伸手掩住了她的眼睛,低頭在她額上一吻,啞聲誦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等他誦完,武禎拉下郎君的手,問道:“九歌,山鬼篇,郎君為何要吟此歌?”
可不論她如何問,梅逐雨都不肯再多說了,隻耳下不知為何有些微紅,一向清明的眼神也有些閃躲。
一輪明月下,私語漸息,夜闌人靜,唯紅燭高照。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七月七過後沒幾日,便又到了七月十五。七月十五, 道家稱中元節, 佛家稱盂蘭盆節。上元、中元與下元三元之節, 都是極盛大熱鬧的節日, 長安城一年之中, 也就隻有到這三節時,才會暫罷宵禁, 允許人們夜間走在大街上。
不過上元節有三日可免宵禁, 而中元與下元,都隻有一日。中元這一日夜晚,各處的城門都是不關的, 因為這一夜乃是‘鬼門關’, 鬼門最後一日大開的時間,世間眾生,要在這一日送走死去的親人鬼魂,若是關了門,怕貪戀人世的鬼魂們回不去。
早在前兩日, 長安城內大大小小上百座寺廟就已經香火鼎盛,到七月十五這一日,各大寺廟門口更是人聲鼎沸,那殿門前的大香爐插滿了香樁, 後來人的香都插不進地去, 衝天的煙氣, 直燻得四處一片沸沸然。寺內的念經聲, 一連好些天都沒停過。
上至皇親貴戚,下至平民百姓,但凡有餘裕的,在這一日都會來寺廟供奉。像那好幾個衣著鮮亮的僕人,手上抬一個蓮花狀大盆,盆內放著鮮花與各色瓜果點心,還有各式素菜,這便是有錢人家這一日送到廟內的供奉。平民人家則用小盆,裝著面食果子,這大大小小各式盆子擺滿了寺廟,用作這一晚的供奉。
就算是武禎,這一日也會乖乖到廟裡,讓人抬一大盆供奉,然後為逝去的娘親點一盞明燈,請寺內的大和尚為娘親念幾遍經文,做一場法事。
今年是梅逐雨陪著她一道去的寺裡,到了地方之後,武禎才忽然想起一事,說道:“你是道教中人,來佛教地盤是不是不合適?你若不喜歡,先回去好了。”今日那些道觀裡,也是會打醮做法事的,郎君一個道士,跟她過來佛寺的法會,似乎不太好。
梅逐雨正在看一旁擺得整齊的供奉大盆,聞言搖頭,“無妨。”實在是之前已經陪她來過了,而且他也沒有排斥他教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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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大和尚們還沒有來,武禎側頭在郎君耳邊輕聲說:“待會兒咱們再去找個道觀做場法事。”
梅逐雨:“……”
武禎拍了拍他的肩,挑眉笑道:“總得給你幾分面子。”
梅逐雨隻以為她又在開玩笑,誰知在這寺中供完了盂蘭盆,她還真的又拉著梅逐雨去尋道觀。
長安城內道觀略少於寺廟,但也著實不少,逛了一圈,武禎偶然見一道觀藏在小巷後面,門口長的兩棵松樹模樣奇特,竟如昂首立著的兩隻仙鶴一般,於是指著那道觀道:“就選這個了。”
這道觀門外看上去尋常,內裡卻大有乾坤,儼然是紅塵中一處寶地,踏入之後便覺清靜悠然,雖身處鬧市,仍有出塵之感。武禎看得順眼,便大手一揮,闊綽的請觀中做一場法事。也許是因為她出手太大方,這一場竟是觀主親自來主持的。
那觀主五十多的年紀,看上去敦厚和善,一雙眼睛清透明澈,穿一身簡單而幹淨的道袍,看上去極易讓人心生好感。觀中的小弟子對他也格外恭敬信服,武禎旁觀了一場,覺得此人也是個有道行的道士。
法事結束後,武禎與梅逐雨兩人在觀中一棵樹下暫歇,武禎說起那觀主,與梅逐雨打趣道:“都是道士,你可認識那觀主?我瞧著他也是有道行的,雖比不得你這樣,但看上去也有拜過名山正經修行過。”
梅逐雨未答,扭頭看去,隻見觀主含笑朝兩人走來,在他們面前站定,然後突然對著梅逐雨行了個晚輩禮,口稱:“小師叔。”
武禎:“……”
梅逐雨從容的朝他點點頭,兩人很是客氣的交談了兩句。等梅逐雨帶著武禎走出這道觀,武禎才琢磨過味來:“你竟然真的認識那位觀主?”
梅逐雨如實答道:“是觀內大師兄早年收的一個弟子,隻在門中修行過兩年便下山了,我之前並未見過他,隻是下山前,大師兄知曉我要到長安,便與我說過,他也許給這位觀主送了信。”而能認出他,可能是因為他們修行之法出自同源。
武禎搖頭失笑,“隨便選了一座道觀,也有這樣的淵源,這樣看來,方才觀主親自出馬,並非是因我出手闊綽,而是看在小師叔你的面子上了。哎呀,今日可多謝小師叔了。”說著,武禎朝自家郎君玩笑的拜了一拜。
輩分擺在那,縱使梅逐雨入門晚,年齡小,還是有許多比他年紀長上一大截的老道士要稱他小師叔。梅逐雨被武禎一路調笑的有幾分無奈,牽著她回去。
兩人都有要供奉的親人,傍晚時,在門前擺上大盆,給已逝的親人燒紙錠。黃紙疊成元寶形狀,一個個的穿在一起,投入火中燒了。這邊大盆內燒著黃紙,門口還要豎一隻轉燈,風一來,這燈便旋轉著,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
據傳,這燈每一次旋轉,都是去世的親人在伸手轉燈,告訴家中人,他們回來了。作為能看見鬼怪的人,不論是梅逐雨還是武禎,自然都知道這說法不對,因為他們都從未見過親人的鬼魂,但仍舊是擺出了這轉燈。
盆內火焰照的四處明亮,燒完的灰黑紙屑被風卷著,被火焰託著,一直往天空上飛去,而轉燈呼呼轉動,發出的聲音仿佛真的有什麼人在觸碰。
梅逐雨與武禎站在門口,眼看著盆內的最後一絲火光湮滅,就如同天邊最後一線夕陽湮滅。
七月十五的夜,到了。
陽光完全退去的那一刻,武禎幽幽的嘆了一口氣。她抬目透過那重疊的屋檐,望向遠處天空。還未完全黑沉下的天空,在普通人眼中,仍可稱得上明亮,但在武禎眼中,已經是一大片的黑暗籠罩。
實在是這一日的鬼怪亂舞,太沒拘束,什麼平日裡躲著藏著的東西都借著鬼門這一場餘威跑出來興風作浪,哪怕不是想幹什麼壞事,也要出來透口氣。
每年這一日,武禎總得忙上一整夜,因為這一日普通人的世界與屬於妖物鬼怪的那個世界之間,隔閡變得十分薄弱,一不小心就容易出問題。作為貓公,她得負起責任,監督長安城內百鬼與眾妖,不讓非人之物在這一日鬧出大事。
活動了一番手腕,武禎抓住身邊郎君,朝他一笑,“走,今夜我帶郎君去玩。”
聽她說玩,梅逐雨愣了一下,“你之前不是說今夜會很忙亂?”
武禎淡定,“忙歸忙,也不耽誤玩,可以一邊做事一邊玩,兩不耽誤。”
梅逐雨從未聽過這種歪理邪說,但出自武禎之口,他還是試著去相信了一下。反正不管是去玩還是去幹活,他都準備今夜一同去幫忙,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夫人一個人辛勞。
入夜後,四處亮起了燈,因為今夜沒有宵禁,四處大街上都掛上了燈,還有不少人提著燈走出大門,走在大街上。各家門口都有燃燒過後的紙屑,還有些人家仍在燒紙錠,燈是掛的白色,那便是今年有新喪的人家。
每一個坊門口,都立起了一座高高的燈塔,旁邊也燒著紙錠,那是與孤魂野鬼的紙錢。武禎走過旁邊時,往那紙盆邊看了一眼,立即就有幾隻正在往火盆裡撈的小鬼嚇得一溜煙鑽到了燈塔後面,見武禎沒有過來找麻煩的意思,這才回到火盆附近,繼續往火裡撈。
中元節不像上元節那樣,有很熱鬧的夜市,但這一晚出來賣東西的攤子也不少,最多的攤子是兩種,一種是賣的鬼面。因為此時鬼門還未關,眾鬼還在人間遊蕩,而據說人如果這個時候在外遊蕩,很有可能被鬼找上,所以就要戴上這種鬼面,讓鬼認不出來,或誤以為你也是鬼,如此大家便能相安無事了。
還有一種攤子,是賣的花燈,與人手中提著的花燈不同,這種花燈大多做成蓮花形狀,乃是河燈,幾乎人人都要買上一兩盞,去到河邊湖邊,將燈放到水中,讓它順流而下。
正所謂,上元燈連天,中元燈接地,中元節的燈是用來給回歸幽冥的鬼魂們照亮去路的,而幽暗的水,連接幽冥,將燈放入河水中,便是給鬼魂引路。若沒有燈,水路如此漆黑幽冷,鬼魂們走在路上,看不見前路,要多受許多苦楚。而且這燈,寄託著人世間的思念,鬼魂看了,就知道留在人世的親人愛人們,仍然念著自己。
武禎在路邊買了兩個鬼面,自己戴了個青面獠牙的鬼面,將另一隻白鬼面扣在了梅逐雨臉上。白鬼面有些滑稽,似笑非笑的樣子,武禎見了好笑,笑聲在面具下顯得悶悶的。
兩人走到東市門口,武禎見到燈塔下站著一個身穿晴山藍長裙的女子,與戴著鬼面的大多數人不同,她隻戴著一頂帷帽,紗幕長到腰下。在明亮的燈火映襯下,她的身影窈窕而朦朧,幾乎有些半透明。
武禎從背後悄無聲息的接近,剛想嚇她一嚇,那背對著她的女子就冷冷道:“太慢了。”
武禎依舊堅持哇的大叫了一聲,那女子透過簾幕淡淡看了她一眼,即便看不清晰,武禎也知道那肯定是一雙寫滿了‘你腦子是不是有問題’的眼睛。
她不以為意的哈哈笑了,一把攬過女子的肩:“小蛇,今年怎麼說,還是我在外面巡視,你守著妖市?”
柳太真冷道:“不然呢,你不是都決定帶著梅道長去看那東西嗎,我不留在這裡看著,你留下?”
武禎用力搖了她一把,“好了好了,明年咱們換一下,不然之後三年中元都讓你在外面玩,我守著妖市還不成嗎。”
柳太真:“行了,趕緊帶人走,快開始了。”
武禎比了個手勢,撲向等在一邊的梅逐雨,牽著他飛快的跑過了街角。而柳太真身後的東市上方,竟然隱隱浮現出另一個燈火輝煌的夜市,那正是平日裡普通人絕看不見的妖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