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瞬間,梵羅珠心下不禁浮起一個念頭——此子絕非池中之物!
魚初月恰好正對著崔敗。
她看見他那弧線完美的唇角挑起了淺淡的笑意,眸色異常幽深,清冷至極的面龐上,有血殺之氣一晃而逝。
‘此人嗜殺。’她的腦海中迅速浮起這樣一個念頭。
也正常,吸血怪嘛。
梵羅珠緩緩倒下。
他拼盡了全力,將那張悽豔的臉轉向端木玉的方向。
死不瞑目。
端木玉驚呆了。
眼見崔敗滿臉無所謂,緩緩立直脊背,收劍歸鞘,端木玉忍不住奔上前去,跪在了地上,指尖顫抖著伸向梵羅珠未合上的眼睛。
仿佛不敢相信他就這麼被人殺了。
半晌,端木玉猛地回過頭,一雙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崔敗:“為什麼不抓住他,為什麼要直接殺了他,萬一他願意改邪歸正呢?你為什麼問也不問,一個機會都不給他?你太狠毒了!”
魚初月:“……”這人腦袋一定給驢踢過。
修無極:“……”果然是沒殺過妖魔的弱雞能說出來的話。
崔敗淡淡瞥過一眼。
在崔敗出劍之前,修無極很及時地瞬移上前,將那離鞘一半的寒劍摁了回去,嘆息道:“別和傻子計較罷。還有許多事要問清楚。”
Advertisement
修無極沒跟端木玉客氣,他一掌拍暈了這個腦子不太好使的家伙,拎在手中,然後用劍刺穿梵羅珠的心髒,取出心頭血,置於仙玉瓶中。
他隨手一拋,將盛了梵羅珠心頭血的仙玉瓶擲給魚初月,衝她揚了揚下颌:“喝,解你體內邪毒。”
他很努力地表現出‘這是應該的我不需要你感激’的意思。
魚初月有氣無力地看著他:“劍尊,這邪祟,很明顯是玉蘭,梵羅珠的血,沒用的。”
修無極皺緊了眉:“不試試怎麼知道有用無用,喝!”
強勢霸道得很。
魚初月笑著掂了掂仙玉瓶,放入袖袋,道:“先回鎮上,審端木玉。”
修無極不禁定定再看了她一眼。
拿到這妖邪的心頭血,就連他都有些按捺不住,想要讓中了邪祟的人速速飲下去。
她卻仍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看起來,是真的置生死於度外。莫不是因為她心懷蒼生,知道還有那麼多鎮民與她一樣身中邪毒,這才絲毫不在意個人安危?
如此,可當真是純善心腸。
魚初月並不知道修無極已經自己腦補到了天邊去,她望向崔敗,目光帶著探詢。
崔敗淡淡說了一句:“梵羅珠妖元大損,本也沒剩多少壽命了。”
修無極目光一滯,皺眉道:“嗯?看來這其中還有隱情。”
“想必,謎底就在端木玉的身上。”魚初月回眸看了看散成一地的破碎大紅花瓣。
她不禁微微蹙起了眉。
若是能活捉梵羅珠就好了。
可惜不可能。修無極隻會劍術,不通道法,梵羅珠若是一心想走的話,修無極根本留不下對方。
而崔敗,畢竟修為不足,若方才沒有當機立斷擊殺梵羅珠,必定會遭大妖反殺。
沒有選擇。
眼見日頭逐漸西斜,魚初月心底不禁泛起了淡淡的悲涼。
她的時間不多了。
之前心中多少卯著一股勁,惦記著追查、捉妖。
而此刻,大妖已死,卻仍舊沒有什麼頭緒——除了那個腦子明顯不正常的端木玉之外,可以說是線索斷盡。
指望著端木玉逆轉乾坤?
她的唇角不自覺地浮起了一絲苦笑。
她垂著視線,餘光忽然瞥見白色身影來到身側,與她並著肩。
冷冽的竹香襲來,男子微偏著頭,音色略低沉:“不會讓你出事。”
魚初月揚起頭,撞進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
“嗯!”她重重點頭,“我相信大師兄的護食能力!”
崔敗:“嗯。”
喉結滾動的弧度好看極了。
三個人拎著端木玉回到了端木老漢的小院。
崔敗隨手從井中抓出一捧水,澆醒了端木玉。
“你,你們……你們憑什麼如此對我!我從未做過任何對不起仙門的事情,你們沒資格抓我!梵羅珠都死了,你們還想對我做什麼!我什麼也不知道,是他死皮賴臉非要跟著我,我有什麼錯嗎!”
對上這麼個人,就連修無極的耐心也被耗得七七八八了。若不是時間不允許,他肯定把這家伙扔到刑堂讓手下好生倒饬。
“睜眼看看這是哪裡。”魚初月心平氣和道。
端木玉抬起眼睛,一看,怔住了。
魚初月好奇地湊近了些:“喂,你引來的大妖,害死了你的老父親,還連累了無數鄉親,你是怎麼有臉說出與你無關這句話來的?我看日後也不用設什麼禁制結界了,就用你這臉皮,什麼妖魔都能給它擋在外頭!”
端木玉臉色煞白:“我……我……我也不想的!我又不是有心的,他纏著我,要我做他夫人,我,我堂堂男子,怎可能委身於妖魔!誰知他竟用爹的性命來逼迫我……”
這般說著,端木玉捂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能怎麼辦,我也想打敗梵羅珠,可我打不過他呀……我已經好努力好努力了,為什麼我就是什麼也做不好……我和你們不一樣,我天生就和你們不一樣,你們誰都不懂我的苦,隻會嘲笑我,隻會看輕我,隻會拋棄我……”
“你沒病吧孩子!”魚初月忍無可忍,一把攥住了端木玉的衣領,“你養父收養你多年,你說走就走數年不回,到底是誰拋棄了誰?天極宗收你入宗門,你不思進取,成天惦記什麼裝逼打臉,落下了修為,被師父罵個狗血淋頭不是你應得的?在這自怨自苦給誰看哪!”
端木玉愣愣看了她一會,訥訥道:“我以為,你會罵我為了保自己清白,而不救養父。”
魚初月隨意往地上一坐,與委頓在地的端木玉視線平齊。
她正色道:“我不是你,沒有遭遇過那般兩難的抉擇,又如何指責你呢。這世間,總是有那麼多身不由己,我沒有遇過,那是幸事。隻論這一件事的話,我雖然不認同你的做法,但我同情你。”
端木玉呆呆地望著她。
他知道這個女子並不是虛偽客套地安慰他。
因為就在眨眼之前,她還將他罵了個狗血淋頭。
他忽然掩住臉便哭了,哭得撕心裂肺:“這世間,同情過我的人,除了爹,便隻有你……”
魚初月嘆息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說吧。”
“我,我,”端木玉抽抽咽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當時,真的,真的想要救爹爹,真的,你信我!可我不知道為什麼,話到嘴邊,就是說不出來,我就是說不出來……你不知道,你永遠不會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我就像不是我了,我沒辦法張口,沒辦法……我真不是,我真不是那麼金貴的,和爹的命相比,我這身子,又算什麼呢!”
“爹撿回了我,撫養我那麼多年,我做夢都想要出人頭地,想要讓爹面上有光!我真的,真的從來沒想要害死爹啊……”
魚初月又拍拍他的肩膀:“這幾年,你都和梵羅珠在一起對吧?你甩不掉他。”
端木玉咬住了唇,半晌,點了點頭。
“他是逼你做他的夫人,還是一口咬定你是他的夫人?”魚初月問。
端木玉偏過頭,像見鬼一樣盯著她,眼角抽了幾抽之後,嘴唇屈辱地扯了下:“他一口咬定我是他夫人。”
崔敗動了動眼皮,漫不經心地接進一句:“所以你被親生父母拋棄,也和這件事情有關。”
端木玉的臉色猛地變了。
他咬緊了牙,額角冒出一道道屈辱的青筋,冷汗涔涔而下。
半晌,還是點了點頭。
他把嘴唇抿得發白,半晌,他壓低了聲音,細若蚊蚋的囈語飄了出來:“我身體……有地方,和別人不一樣,多了一朵花。”
他那俊秀白皙的面龐漲得通紅,雙眼一閉,全說了出來:“梵羅珠說,這便是我轉生之時,他用秘法留在我身上的印記,隻有與他,交、交、合,我才會恢復正常。”
魚初月望向崔敗與修無極:“轉生?”
她跟著穿越女行走世間三百餘年,卻從未聽過轉生的說法。
若是人死還能轉生,那世間格局恐怕要重新改寫。
修無極皺眉搖頭。
崔敗依舊是一副清冷平淡的容顏:“是梵羅珠的種族天賦,耗盡本命花元,令配偶寄魂轉生。二人便可再相伴百餘年,然後雙雙死去。”
難怪崔敗方才就說梵羅珠壽命不長了。
崔敗面色微有疑惑:“但不曾聽說哪一株雌花轉世為人族,男身,且失去妖身記憶。”
修無極頗有些怪異地看著崔敗:“這等奇聞,我活了千餘年卻不曾聽說,崔敗你不到百歲,是從哪裡得知的隱秘?梵羅珠乃是上古奇種,本就稀有,修至化形的更是寥寥無幾,可我聽你這意思,怎地像是見過不少梵羅珠為配偶轉生?若真有那麼多,為何從不傳出任何消息?”
崔敗勾了勾唇:“都死了啊。”
魚初月再一次從崔敗臉上看出那種‘看著死亡降臨令人十分愉悅’的微妙表情。
端木玉難以置信,卻又不能不信。梵羅珠對他說那樣的話時,他還可以自欺欺人,認為是那妖魔滿嘴胡言,想要騙他。可今日,連大師兄也這樣說了。
端木玉面色痛苦,不住地搖著頭:“不,我絕對不是妖怪……”
崔敗冷冷淡淡地問:“想救人嗎?”
端木玉立刻便回:“當然想!”
“那你隻能做妖怪。”崔敗殘忍道,“邪祟既是玉蘭,那定是梵羅珠用你前身留下的花元煉就。若要救人,隻有一個辦法,那便是你恢復妖身,取你心頭之血,以作解藥。”
魚初月:“……”勞駕,哪裡有床,讓我躺平等死謝謝。
“我……”端木玉忽然僵住。
像是被點了穴一樣。
崔敗眯了眯眼睛:“不願?”
端木玉臉色蒼白,雙眼瞪大,白多黑少。
崔敗颀長身軀微微前傾,一隻冰冷的手掌摁住了端木玉後頸:“死都不願?”
端木玉面露倔強,閉口不言。
修無極在一旁看得嘴角快起燎泡了。
“魂誓。”崔敗松開了端木玉,篤定道,“臨死之前,泣血起誓,不再做妖,不再與梵羅珠相好。”
魚初月挑起了眉,若有所思。
所以,端木玉並沒有撒謊。
他確實願意用自己的身體來換端木老漢的性命,然而被魂誓束縛,他無法點頭答應。眼下的情形,定與梵羅珠逼問他的時候如出一轍。
半晌,隻見端木玉重重喘了幾口氣,像是重新掌控了身體一樣,抿了抿唇,額上滲出大粒的汗珠。
隻要試圖表露與魂誓相悖的意思,他便會僵住,無法使喚自己的身體。
魚初月:“所以梵羅珠不懂什麼叫做‘嘴上說不要,身體很誠實’。這才造就了悲劇。”
一抬頭,發現崔敗和修無極都用很詭異的目光看著她,好似在說——你很懂嘛。
“現在怎麼辦?”魚初月趕緊岔開話題,“端木玉都轉生了,這麼一個大活人,怎麼可能變成花妖?”
“解前世心結,或可。”崔敗道。
魚初月:“……更懸了。”
梵羅珠都纏了端木玉六年,若有這麼容易解心結,那早也解了。
當事人都解決不了的問題,幾個對情況一無所知的外人又能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