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課?”賞南愣了一下,“我也要上課了?”他不想上課,有一次,陸及怕他無聊,讓香夫人帶他出去玩,香夫人便帶他去了上門上課的地方——莫元元他們在學騎馬,馬匹高大威猛,馬蹄離地後發出高亢的嘶鳴,那麼高的馬,如果沒有力氣揪住韁繩,摔下來肯定會受很重的傷,他記得,陸及就是騎馬摔下來,所以才受傷的。
“是呢寶寶,不過還沒定下來具體上什麼課程,你想上什麼課可以去和少爺說,不過我想……過兩天後,少爺應該會來詢問你的意見。”香夫人捏了捏賞南的臉,這大半年以來,賞南吃得好喝得好也睡得好,臉上的肉都多了些,白白嫩嫩的,長成了和他同行的一群孩子裡邊最漂亮的那一個,她不得不感嘆少爺眼光好,當初把賞南留下來是正確的,是一個沒心眼又開朗的孩子。
賞南在這裡的大半年,陸及感冒發燒的次數都少了一些。
“對了,明天是你的生日,十六歲,也算半個大人了,你可以去向少爺要禮物,比方說,你不想上課,看他答不答應?”香夫人逗賞南玩兒。
賞南:“不去。”
這半年以來,賞南在這裡看見了很多不平等,其實也不算不平等,當初帶他們進來時,陸家的人就把要求說得很清楚,名為伴讀和玩伴,其實就是為陸荔他們培養助手與心腹,就是服務於他們的。
賞南倒還好,他整日跟著陸及,陸及很好,除了剛開始懲罰過莫元元,後來這段日子,他一直表現得像個體貼溫柔的大哥哥。
不過他實際年齡都六百多歲了,賞南覺得,叫他大爺爺更合適啦。
隻不過面對著陸及,賞南就很難將他和老頭兒聯想到一起。
但不管陸及再如何親切,賞南也不會自以為是到去找他要生日禮物,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和香夫人聊完,賞南去廚房給外面的幾隻狗準備吃的,自從賞南來了以後,喂狗這項工作就落在了他的頭上,他對小動物有著天然的好感,準確來說,他喜歡一切不是人的東西。
獵犬一共有三隻,都是黑色的,但品種不同,體型從大分別是大錘,螺絲刀,還有起子,大錘最強壯,螺絲刀最靈活,起子最聰明,曾經騙賞南喂了它三頓晚飯。
它們仨的狗窩就在陸及房間門的窗戶下面,賞南將牛肉挨個放在狗的飯碗裡,放完以後,他抬頭看了一眼陸及房間門的窗戶,窗戶敞著,灌進去的是冬風。
不冷嗎?
難怪總咳嗽。
賞南心裡剛腹誹完,頭頂就傳來幾聲咳嗽,陸及手掌撐在窗臺上,看著底下的賞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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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賞南相處得並不多,也並不是天天見面,頻率最高的應該是一周一次,他不喜歡自己的空間門被他人闖入,如果是賞南,那勉強可以忍受,可太頻繁了也不可以。
所以他每次見到賞南時,都覺得對方又比上一次長開了些,果然年紀小,一天一個樣。
此時的賞南手裡抱著鐵盆,眯著眼睛看著上方,估計是長大了些,臉頰的嬰兒肥褪了些許,眼睛也沒剛來的時候那麼大了,五官逐漸變得立體,從男孩子轉變成了少年。
孟管家和香夫人很會給賞南挑選衣服,白襯衫和皮面的棕色束腰短背心,外面是一件牛仔內裡加絨的短外套,領口和袖口都有一圈厚又柔軟的絨毛,黑色的牛仔褲包裹著雙腿,褲腿扎進長靴,利落又幹練,比陸其聲那幾個更加像陸家的小少爺。
“小南,來我房間門。”
賞南抱著鐵盆衝進屋,將盆放到廚房後,他懶得坐電梯,走樓梯很快就跑上了頂樓,按規矩,他扣了扣陸及的房門。
門在眼前打開,賞南大步走到書桌前面,他在軟墊上跪下,額頭貼在手掌上,直起身時,說道:“上午好,哥。”
一開始的時候,賞南很不適應陸及的規矩,甚至討厭,但當後來知道對方已經死了六百多年……最重要的是14提供的資料,如果對它不恭敬,相當於對死者不敬,會因詛咒而變成玫瑰。
賞南立刻便釋懷了,算了,就當跪自己祖宗。
問好後,賞南盤腿坐在軟墊上,接過陸及遞過來的一小把幹果,同時聽見陸及說:“我準備讓你也開始上一些課。”
賞南沒吭聲。
陸及看著男生低著頭,一言不發地嚼著幹果的樣子,笑了,“不想上學?”
賞南知道考驗演技的時刻到了,他搖搖頭,遂又抬起頭,眼巴巴地問道:“我不能一直陪著你嗎?”
他語氣挺可憐的,但也無知,像小雛鳥,不知道天高,也不知道海闊,以為能留在巢穴一輩子。
”我想一直陪著你,哪裡都不去。”賞南看見陸及不答,低下頭,語氣悶悶地說道。
陸及失笑,咳嗽了幾聲,語氣愛憐,“我身體不好,可能陪你走不了多遠,你多學一些東西,以後肯定能有用到的時候。”
賞南還記得14說過,陸及會在二十七歲那年去世,如果陸及玩膩了,那這就是最後一次,誰也不知道他死後會幹出什麼事情來。
還有兩年半的時間門。
如果陸及放下了,黑化值清零了,那他就不會死在二十七歲,他會長命百歲,這次,陸及一定能長命百歲。
賞南再次搖了搖頭,很誠實地說:“我不學。”
陸及眼裡的笑變得淡了些,他不明白為什麼好好的孩子開始不聽話,是因為進入叛逆期了?
被怪物幽幽的盯著的感覺算不上好,賞南往前挪了挪,他手指搭在陸及的膝蓋上,仰著頭,眼巴巴地說道:“我要是變厲害了,你是不是就要死掉了?我想要你一直活著,我不想變厲害,哥,你好好活著吧。”
第37章 白骨吟
賞南說完後,陸及依舊用那樣溫和的眼神看著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聯想到對方的本來身份,賞南做出似乎是剛剛才想起來的表情,恍然大悟似的,“你不是人,也會死嗎?”
陸及抬手將賞南留得有些長的劉海撥開,露出額頭,“死亡對每個人都很平等,可我會和魔鬼一起下地獄。”
它算是活了六百多年,見過這個家族的鼎盛時期,也見過這個家族最沒落衰敗時的樣子。陸家一切的動蕩和改革,它都身處其中,靡霧山的每棵樹,都是它看著長大的,它花園裡的玫瑰,也是它親手栽種與施肥。
現在陸家又處於一個極鼎盛的時期,可沒有哪個家族是可以長盛不衰的,時代需要源源不斷的新鮮血液。
極盛也是極衰,所以陸家每隔一些年份,在陸家到達一個小頂峰的時候,就會獻祭一名後人,用來避免出現衰敗現象,以維持陸家持續的富貴繁榮。
賞南有些心疼陸及,哪怕知道對方的咳嗽和虛弱都是假的,但被拿來獻祭六次,也無法去比較哪一次更痛。硬要說的話,應該是第一次吧,第一次被獻祭的陸紳,二十七歲,站在陸家和人生的最高處,志得意滿,年輕有為,這樣的人,卻被一場大火燒死在這棟房子裡,於是,骷髏誕生了,它對陸家人不離不棄。
陸家的人不知道,他們奉為老祖宗的陸紳,其實一直都在他們的身邊,靜靜地注視著這裡的一切。
陸及看著賞南皺著眉頭的樣子,用冰涼的指腹按在他的眉心,“小小年紀,哪來這麼多愁?”
“陸及,你為什麼會是骷髏呢?”賞南問道,他希望離陸及更近一些,離骷髏更近一些,雖然他大概知道了原因,但陸及還不知道他知情。
賞南問得直接,但陸及不一定回答得也直接。
陸及的眼中像是下過一場江南的雨,潮氣深濃,“我的皮肉在一場大火中被燒得一無所剩,我剜出了自己被燒得幹枯的內髒與眼球,洗淨骨架上沾滿的黑色灰塵。小南,我已經過世很久了,你剛剛問的問題,我重新回答你一次,是死亡選擇了我,而不是我選擇了死亡,你的請求,並不是我應下便能實現的。”
賞南認真地聽著,他沒想到陸及會把真相告訴自己,他表情有些驚愕,也有些無措,更多的是疑惑, “死過一次的人,還會死嗎?”
陸及卻沒有回答賞南,而是反問他,“你不害怕嗎?”
“害怕什麼?”
陸及笑起來,這次大概是真的笑了,賞南能分辨出來,陸及真正覺得開心而笑起來的時候,和那幅畫裡的陸紳居然有了五六分相像。
“對,我會再死一次,和大家一起。”最後幾個字,陸及說得很輕,如果賞南真是這個世界十六歲什麼不懂的少年,那他估計會固執的追問“和大家一起什麼意思”。
但賞南不是,他知道陸及所說的大家是誰,是陸家所有人,是底下小鎮上的人,還有美澤市曾經受過陸家恩惠的人,可能會有一些無辜的人,但他們同樣會被陸及的怨氣波及到。
賞南愣愣地看著陸及,“那我呢?我怎麼辦?”
“離開美澤市,不論去哪裡,我會給你很多錢,你一輩子也用不完的錢,”陸及咳嗽幾聲,他當時讓賞南留下來,就真的會對他好,當成自己的晚輩一般疼愛,“做你自己喜歡的事情,然後娶妻生子……”
賞南透過陸及看見了陸紳,或者說,其實陸及就是陸紳,他這番話,該是陸紳在說,骷髏在說,也是陸及在說,不管它成為了誰,都絲毫不影響他的溫柔周到。
賞南突然覺得很難過,眼淚突然而至時完全不受控,像是身體某個閥門被打開,洪水被放出來,足以將他整個人都給淹沒
他撲到陸及腿上,眼淚都擦在了陸及的褲子上面,他在想,那些人為什麼一定要燒死陸紳不可,怎麼那麼狠心呢?
“生日想要什麼禮物?我讓人去給你準備。”陸及手掌撫著賞南後腦勺的頭發,他哪會不知道少年在哭,但人總要長大的,長大的過程中一定會伴隨眼淚和疼痛,不管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但他和賞南相處並不久,這孩子如此重感情,是讓陸及感到有些意外的。
陸家的人血液裡就是涼薄的,哪怕是陸及自身,他也很難說他對一個人好是出於喜愛這個人,大多數時候,他隻是在執行自己的義務,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我要你活著。”賞南瓮聲瓮氣地說道。
賞南以為這樣,陸及總會心軟那麼一點點點點點吧。
過了許久,頭頂傳來輕飄飄地一聲:“好吧,那我讓人給你準備一個生日宴,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孩子。”
賞南沒點頭,但也沒說不要,隻在陸及說完以後,猛地站起來衝了出去,門都沒帶上。
房間門對面的窗戶敞開著,風將門合攏,陸及想到賞南剛剛離開時通紅的眼睛,緩緩闔上眼皮,靠在了座椅裡,輕喃了句:“沒規矩。”
過了沒多久,香夫人端著一杯咖啡進來,她將咖啡放在陸及對面的桌子上,往門口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好奇道:“您和小南吵架了?”
陸及睜開眼睛,笑了聲,“我多大,他多大,我怎麼會和他吵架?”
雖然臉色仍然蒼白,但陸及卻沒有再咳嗽,任冬風刮進來時有多凜冽。
“那剛剛在樓道裡撞見,他匆匆打了聲招呼,我看他眼睛都是紅的……”
“小孩子脾氣,鬧一會兒自己就好了。”陸及說。
聽見陸及這樣說,香夫人沒再繼續問下去。
她走過去將門輕輕關上,轉身的時候說道:“陸蕭下個月會來老宅檢查大家的功課。”陸蕭是陸及的父親。
陸及看著桌子上那一摞書,淡淡地“嗯”了聲,過了幾秒鍾,又說:“陸蕭這一脈,骨血裡就是粗笨愚蠢的,上不得臺面,還偏要坐在家主的位置上,陸家也算是走到頭了。”
香夫人沒有名字,她最開始跟著陸及的時候才七歲,陸及十七歲。那時候陸及還叫陸紳。美澤市在六百多年前也不叫美澤市,但也是這個國家很重要的一個經濟樞紐。
陸家在那時候就已經靠絲綢與繡技聲名遠揚。
那晚下了大雨,她被後娘蒙著眼睛丟在路邊,馬車從耳邊經過,她沒多想,直接衝了上去,車夫下來解開她手上的繩子和蒙著眼睛的黑布,馬車裡的人沒出來,但看這車隊,她就知道,這一定是有錢人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