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駛進山林裡,車內沒開燈,隻能依靠路燈晃進來的微弱光芒,賞南靠在車座上,半迷糊地打著瞌睡。
陸及看了他一會兒,傾身過去,將賞南散開的外套扣子扣上,少年胸膛單薄,呼吸時緩慢地起伏,睫毛又細又長,臉上的傷讓賞南此刻看起來格外脆弱可憐。
“小南?”陸及喚了他一聲。
“嗯。”賞南聽見陸及叫自己,努力睜開眼睛,當看著陸及近在咫尺的漆黑眸子時,他像望進了兩個黑洞,心神一凝。
“不要娶妻生子,永遠留在我身邊,我會給你一切你想要的東西。”陸及輕聲說道。
前半句說得太輕,賞南隻聽見了後面的,所以沒多想,直接應了,“好。”
陸及彎唇一笑,青年的笑溫柔如當空的月光,但沉寂幾百年的野心卻在心底乍然蘇醒。
他的孩子,總不能一直是一個病秧子的小跟班。
應該做家主最寵愛的小少爺。
第42章 白骨吟
醫務室的燈全部都打開了,王醫生帶著助手和幾個護士等待在門口,陸及抱著賞南出現在走廊的時候,王醫生神色一凝,他大步走過去,口罩底下的聲音聽著嚴肅又擔憂,“小南傷得很嚴重?”
脖子上那道口子已經結痂,看著有些嚴重,但想來應該隻是破了皮,傷口並不會太深,再就是臉上有兩片青紫。
陸及將賞南交給醫生,“好好做個檢查吧。”
賞南是昏死過去了,不是睡著了。
酒醉加那幾下重摔,已經超過了一個小男生的身體承受極限,14隻能讓他感覺不到疼痛,卻不能真的消除賞南身體上所收到的傷害。
陸及在外面的長椅上坐著,眉目沉靜平和,他生了多年的病,從馬背上摔下來後,他便像宅院裡那幾棵枯死的樹,樹葉可能還青綠著,樹幹卻早已經失去了所有的養分,風稍微一大,就會攔腰斷開,即使不斷,青綠的樹葉也會因為長時間失去營養支持而逐漸枯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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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是陸紳。
他並不完全是陸及。
走廊兩邊的窗戶都開著,前不久剛消過毒,便於通風換氣。風從西面灌進來,貫穿了整條走廊,再從東側的窗戶擠出去。
陸及垂著眼,臉色蒼白,但冷得令人抓狂的走廊裡,一聲咳嗽都沒有響起過。
隔了很久,王醫生拿著檢查結果出來,一站在走廊裡,他就冷得直打哆嗦,他朝陸及走過去,站定後,將結果一項一項的向陸及說明清楚。
“有輕微的腦震蕩,脖子上是刀割傷,傷口不深,但為了防止感染,所以我們給小南打了一針疫苗,後背有不同程度的淤青,我已經開了藥。”
“小南摔倒了腦袋,我們做了頭顱檢查,內裡沒有發現出血跡象,但這幾天還是要特別注意,如果他出現頭暈嘔吐的症狀,就要馬上過來再檢查。”
陸及“嗯”了聲。
王醫生猶豫了會兒,試探性地說道:“您臉色好像不太好,需要做個檢查嗎?”
聞言,陸及自嘲般地笑了,“老毛病了,不必緊張。”
此刻,走廊裡隻有陸及和王醫生兩人,身為醫者,病人什麼身份不重要,讓疾病康復才是他的首要任務,他擔憂地看著陸及,“上次檢查還是兩個月前,陸先生很關心您的身體情況,就算是為了讓陸先生安心,少爺你也要愛惜自己的身體。”
王醫生口中的陸先生就是陸蕭,陸蕭可以說是這個世界裡最關心陸及身體如何的人,他對陸及的關心甚至遠超一位父親對一個兒子的關心。
陸及咳嗽了幾聲後才回答王醫生,“我現在感覺還不錯,我想,我應該有可能會好起來。”
他笑著,烏沉沉的目光如春日的湖一般溫柔蕩漾。
陸及這樣說,就是不想死的。但落在王醫生的眼裡他卻倍感心酸,陸及已經不可能好起來,他壽命最多還剩三五年,可盡管如此,王醫生也還是想要再從死神手裡爭取一些時間給陸及——陸及真的是太可惜了。
醫務室裡,醫生助手和護士還在給賞南身上的淤青抹藥,陸及把他當寶貝一樣養著,皮膚也顯露著主人到底被養得多嬌氣,背上的淤青像被糊上去了大塊顏料,原本的膚色穿插其中,將淤青分成不規則的幾大塊,連膝蓋和小腿上也都有撞擊傷。
去接賞南的路上,陸及想了一些事情。
一開始想的並不是賞南,而是他看著當初被嫁出去的長姐在過了一些年後,每每攜相公孩子回家來探親時,臉上笑容洋溢,可以看出她過得很幸福,生活順意。而最初因為舍不得女兒出嫁的大伯母大伯父,也會在每次長姐回家時早早等在門口迎接,但他們看起來很高興,再沒有像長姐成親當日那樣哭過。
疼愛子女的長輩都會真心的為自己子女過得好而開心。
陸及坐在後座,看著空曠的田野,他將伯父換成自己,將長姐換成賞南,而後問自己,他會像大伯父那樣真誠地為賞南有了自己的家庭而感到開心嗎?
答案是不會。
換個思路呢,如果賞南未來帶著心愛的姑娘和男生,站在他的面前,開心地向他介紹這是自己的愛人,他會由衷的產生喜悅嗎?
答案仍是不會。
他的孩子,自然到死都應該隻在他身邊,他不介意賞南將他當作父親,當作兄長,當作陸家一個萍水相逢的大好人。因為他可以是賞南的父親,也可以是兄長,或者是大好人。
但如果是相伴至死的話,陸及認為愛人這個身份更加適合自己和賞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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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南昏昏沉沉的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或許是積分兌換的時效已經過了,賞南一睜開眼睛,立馬就被後背的疼痛疼得一個激靈,他立馬讓14再給他續上。
天已經完全亮了起來,但卻還蒙著一層霧,牆上壁鍾的指針指向九點,他睡了一整夜,最後的印象停在昨晚在車裡和陸及對話的場景。
雖然遭了一場罪,但是卻換來了陸及不再顧左右而言他,而是直接給了答案,賞南還是覺得很值的。
他一把掀開被子,被子蓬軟像棉花,巴掌拍在上邊,“嘭”一聲。
房間的門也正好是在這個時候開的。
賞南躺在床上沒動,看著朝自己走過來的陸及,陸及臉色居然比昨天看起來要好一些,但也沒好到哪兒去。
“醒了?”陸及在床沿坐下。
賞南把掀開的被子又拽了回來,蓋住半張臉,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陸及的眼神怪怪的,和之前不太一樣,溫柔裡面還夾雜了一些其他的東西,但陸及本身就是非常溫柔的人,所以如果不仔細感受,根本無法察覺到之中的不同。
“感覺比昨天好些沒有?”陸及以為賞南是覺得冷,伸手把被子壓實了些,弄完後,他說道,“你身上的傷每天都需要上藥,你是去醫務室讓醫生給你上,還是我給你上?”
賞南猶豫著,“醫生吧。”
他知道自己的傷大概在哪些位置,他不太好意思,他覺得自己和陸及的關系還沒有好到讓陸及給自己上藥。
陸及沒說什麼,拍了拍被子,“我讓陸香去給你做早餐,想吃什麼?”
“隻要是香夫人做的就可以。”賞南回答完,語氣忽然一頓,“哥,你昨天沒罰香夫人吧?”
他知道陸紳是個怎樣的人,也知道現在是骷髏的陸紳是個怎樣的人,他再溫柔,都無法抹去他原本的身份,所以香夫人昨天才那樣害怕。
賞南的話讓陸及失笑,“我為什麼要罰她?因為你喝酒了?那受罰的不應該是你嗎?”
陸及的三連問直接讓賞南腦袋當機了,他本意是想對香夫人表示一下關心,沒有要讓自己受罰的意思。
見賞南愣住,陸及俯下身來,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陸及神態自若地問:“陸香把那壇米酒帶回來了,你要是喜歡的話,每天可以少飲一些。”
賞南是躺在床上的,所以他很被動,雖然他已經感到了一些不自在,可想到陸及之前跟這好像也差不多,他眨了幾下眼睛,連眼神都好像被陸及限制住,無法去看別處。
“香夫人告訴我說,陸家的家規不讓未成年人飲酒。”賞南小聲說。
陸及說:“沒有一點都不讓飲酒,可以少量,當然,十六歲和成年後的量是不一樣的。”
知道香夫人沒有被罰,賞南就放心了,接下來,他回答陸及的話,“好……好的。”
陸及沒有在賞南的房間待太久,他似乎有事情要做,和賞南說了會兒話之後就走了,在他走後,賞南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去衛生間草草洗漱後又躺回到了床上。
香夫人端著早餐進來的時候,賞南又快睡著了,身體在恢復期,賞南完全無法抵抗這種疲憊感,他靠在床頭,吃了小半碗餛飩,把碗遞回給香夫人,說:“我哥說未成年可以飲酒,但不能喝太多。”
香夫人一怔,隨即臉上的神情變得有些復雜,“那應該隻針對你吧。”
賞南:“……”
見賞南不說話,香夫人嘆了口氣,接著說,“除了你,我從沒見少爺對誰這麼好過。”她已經覺察出來陸及的不對勁了,幾百歲,她和陸及都不是白活的。
賞南看著香夫人,不解道:“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賞南知道陸及對自己好,並且是整個陸家對自己最好的人。香夫人當然也對自己好,但他也明白,香夫人對自己好是建立在陸及對他好的前提下。如果陸及是整個陸家最討厭他的人,那香夫人也會是。
陸及之所以會對自己好,賞南想,應該是因為自己是他挑了陪伴他的人,就像寵物貓寵物狗一樣,如果自己也有貓,賞南也會對貓貓狗狗很好。
當然,賞南不是說自己是貓或者是狗的意思,這隻是打個比方。
香夫人沒有立即回答賞南,而是沉默了幾秒鍾,“少爺還沒有成親過。”
賞南眨了下眼睛,更加糊塗了,“然後呢?”
“我說的是陸紳,不是現在的陸及,”香夫人坐在凳子上,似是回想起了從前,“那時候,那些公主小姐什麼的,都對少爺芳心暗許,媒婆甚至在大門側門四處蹲守著,想要給少爺說親事,但少爺這個人,雖說溫柔,卻從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哎呀說起近男色這個事情,少爺二叔那一脈,好像每一代都會出一個好男色的。”
“其實好男色並不是特別大的問題,但那時候陸家的家規很嚴,好幾個都是棒打鴛鴦,甚至最後還有鬱鬱而終的,直到兩百多年前,少爺二叔那一脈出了一個厲害的,居然牽著一個男人穿著喜服在大街上招搖過市。”
“一損俱損,陸家當時的家主實在是沒辦法,硬著頭皮說,真愛無敵。”
“少爺呢,對此事發表過一次意見,他比我想象中要開放,他說我們不應該給愛限制條件,因為有的人可能喜歡的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可能喜歡的不是人,因為世界上並不是隻有男人和女人這兩種生物。”
香夫人滔滔不絕。
陸香說話總有些愛跑題,賞南是知道的,但為什麼會無緣無故歪到了好男色這個話題上面,賞南有些懵。
“這和我哥有什麼關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