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南屋子裡的暖氣開得很足,暖和得他做了一個噩夢,他夢見了自己又身處於四個月前的那場大火當中。
他幾乎立馬就從夢裡驚醒,風聲急促,房間內卻是寂靜安寧的,賞南緩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
準備再次躺下睡覺,門被人從外面輕輕叩響,鐵環扣在門板上的聲音很脆,但聲音並不大,所以叩門的人隻是試探性地在叩門。
“小南?”陸及的聲音。
賞南忙跳下床過去開了門,他甚至連鞋都顧不上穿,他以為陸及是有什麼要緊的事,但打開門之後,對方的臉色看起來……還挺好的。
他茫然了一會兒,“昂,找我有事?”
“我剛從樓下書房上來,聽見你屋子裡有聲音。”走廊的壁鍾上時間顯示凌晨一點半,而且賞南隻是從床上坐了起來而已,骷髏的聽力未免太好了些。
“做了個噩夢而已。”賞南赤腳直接接觸冰涼的木地板,站久了有些冷,他跑回去穿上了鞋,再才回去問陸及,“你怎麼這麼晚還沒睡?”
陸及遞給賞南一個信封,“回房間去看。”
賞南拿著信封,低頭看了看,居然還封了口,他不知道陸及要做什麼,“好。”
等陸及回了房間,賞南才關上門,他沒有打開房間裡的主燈,隻開了書桌上那盞臺燈。
賞南坐在書桌前用刀片割開封口,從裡面取出幾張薄薄的信封紙,上面的文字是豎行,墨跡甚至還有些沒幹,淡淡的墨水味道自信封打開後便在空氣中散開。
“毛筆寫的啊?”賞南脫掉鞋子,半躺進椅子裡,屋子裡暖和,他也不覺得冷,他把信紙舉起來,透過紙頁看見了背後朦朧的燈光。
[14:陸紳寫的。]
這是賞南第一次看見陸及寫自己的名字,他其實都沒怎麼看過陸及拿筆寫字,因為陸及大部分時候都是看書,他也不寫筆記和讀後感什麼的,隻瀏覽。
不過用毛筆寫字,確實應該是陸紳的習慣,要鋪紙,要磨墨。挺麻煩的,也很考驗書法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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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南”兩個字寫在頂格,前邊的前綴是“摯愛”。
——摯愛賞南:
接下來的才是正文。
陸紳的含蓄溫柔在這封信裡體現得淋漓盡致,也難怪寫了這麼好幾張紙,還都寫滿了,隻是習慣了橫排閱讀的賞南在讀豎排的時候有些微不習慣。
他說了第一次見到賞南的時候,他隻是以為身邊多了個一個需要照顧的小孩子。畢竟那時候的賞南面白如牆紙,泛著不健康的青色,又瘦又小,勉強能稱得上好看的隻剩一雙眼睛。
他說他不是在意容貌之人,賞南那時候在那一群小伙伴當中,外表並不是最出色的,至少在陸及眼裡是,但緣分這個東西,任陸紳再活個五六七八次,也無法將之敘述清楚。
世間一切結局為好為壞,甚至沒有結局的相遇,都可以歸之為緣分。
他說他在見到賞南的第一面時,已經為賞南構劃好了未來——在陸宅養到成年,成年後便送至外面的學校讀書學習,交一些不功利性的真心朋友,待到該談婚論嫁的年紀,如果賞南有需要,他會為賞南物色合適的配偶。
陸紳還提到了香夫人,說陸香這丫頭,嘴忒毒,看人忒苛刻,但陸香居然喜歡他,要曉得,陸香也是跟在陸紳身邊見識過無數風浪的。
賞南坐直身體,他將看完的一頁信紙放到桌子上,接著看看第二頁,全篇一個錯字都沒有,甚至沒有太潦草的筆畫,賞南更傾向於陸及過於認真連標點符號都打得正經非常。
第二頁說的是賞南的十六歲。
陸紳說自己從來沒帶過孩子,就是陸香,也是在學堂上了學之後才正式跟著他做事的,那時候的孩子都比較早熟,他說這種早熟並不是真的早熟,而是時代要求她們早熟,熟也是熟,生也是熟。
他說賞南就像個孩子,但他這個年紀,在陸紳那個年代,就算沒有孩子抱倆,也是已經定了親的。但他實在是想不到,會有哪家姑娘,或者男孩子,是和賞南匹配的。他甚至在後邊特意解釋,他並非是覺得別人家孩子不好,他隻是覺得,配他家孩子,還不夠好。
賞南眼睛有點紅,他意識的確是屬於他自己的沒錯,但這個世界的父母和其他人施加在他身上的冷漠卻是不可忽視的。
可能是因為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他腦海中甚至還有一個男人抱著一個孩子,鬼鬼祟祟地出現在孤兒院門口,將裹著小棉被的自己輕輕放在了門口,跑的時候都沒回頭看一眼。
被院長抱回去以後,他喝奶粉,吃米糊糊,還好,他的成長路比較順利的是,沒怎麼生過病。
孤兒院雖說是陸家名下的,但陸家做的慈善太多了,部分慈善更是假把式,最後流到孤兒院的資金並不多,養一群孩子剛剛合適,可如果還想普及教育,平時換季的衣物更換等等,都是缺的。
到莫元元來的時候,他什麼都搶,賞南不爭不搶,他就專搶賞南的,院長太忙了,也顧及不過來。
賞南內心深處是渴望被疼愛的,所以陸及的周到和疼惜,顯得格外珍貴。
沒人不會被真心打動。
陸紳在後面繼續說,他沒想到小孩子居然能長得這麼快,來陸宅才大半年,賞南就換了個模樣,皮膚也白了,眼睛也亮了,頭發剪得幹淨秀氣,陸香幾次說,比陸家那幾個更加像小少爺。
他說自己養了個頂頂好的孩子,說自己運氣好,陸紳說自己開始不那麼怨了,他覺得因為賞南,他可以試著慢慢接納這個世界。
他說,如果不是陸幻,可能他會直到賞南成年,還以為自己隻是家長護孩子的心態,陸紳在這一頁的最後說,他可能還沒有年輕人懂這方面的事情,那麼晚,才明白自己的心意。
第三頁。
賞南已經快哭出來了,他不知道這些,他不知道陸紳心裡想過這麼多。
甚至有很多賞南自己都沒注意到過的細節。
陸紳說,他活了這麼多年,見過許多漂亮的女子,風流倜儻的少年,按理來說,他應該喜歡其中某一個或者某幾個的,但實際上,他從未對其中的任何一人產生過想要與對方共度一生的想法。
他覺得賞南很好,並不是說他是完美的,他知道賞南不愛學習,小心眼不少,挑食,看著脾氣好,其實並不是那麼回事兒……但他心悅於賞南,也並不是喜歡他身上那些閃光點,客觀來說,他的閃光點還沒有多到足以掩蓋他那些可以細數的小缺點們。
賞南快奪眶而出的眼淚在看見這裡的時候停住了,他仰起臉,想把眼淚倒回去,“陸紳怎麼這樣?”
[14:快看快看,快看後面,等會再找他算賬。]
賞南繼續看。
陸紳也說了他自己。
他說他也不是一個多好的人,他遠比賞南差勁,他腐朽如被雨水泡了百來天的老木,他不是人類,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讓賞南慌不擇路的逃跑,如果沒有賞南,他應該會在不久之後枯萎在自己的玫瑰園裡。
後面,他說,本來他他期待著賞南成年,以為他們會迎來一段完全不一樣的關系,但是……
“小南,你是在害怕嗎?”
這句話他打上了引號,看來陸紳是真的搞不明白自家孩子現在到底在想什麼。
在這句話之後,陸紳說了自己的想法。
他覺得,賞南應該是害怕的,怎麼會不害怕呢,就要這樣和一架骷髏度過餘下的幾十年,如果在此時拒絕,那麼賞南就能離開陸宅,離開美澤市,去讀大學,在大學裡,他會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們,而不是和一個怪物呆在一起,陸紳說,這可能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
他為賞南的猶豫找好了合情合理的理由,為此,最講究規矩體面的陸及親口將自己放得低低的——人類害怕怪物,再正常不過了。
陸紳並沒有在信裡希望賞南能盡快給他答復,他隻是向賞南講述了自己幾年來直到目前的心情。
在最後,他將陸家目前的資產列了出來,關於之後能給賞南的,也都做了大概的陳列,賞南用手指一行一行地數了下,陸及為賞南準備的,足有陸家目前全部資產的三分之二!
而且沒有前提,就算賞南最後沒有答應他,這些,也都是準備交付給賞南的。
他告訴了賞南為什麼沒有將全部資產交給賞南的理由,因為陸氏這麼多人,還需要運作,陸氏的許多業務,還需要開展。
“他好大方,難怪陸家做這麼大。”賞南把信紙小心翼翼地疊好,重新塞回到了信封裡去。
[14:錢財乃身外之物,你乃心內之人。]
賞南將信封好好地放進了抽屜,關了臺燈,對14說:“說吧,你最近偷偷看了多少愛情電影,說情話的水平進步不少啊。”
[14:有感而發。]
[14:你準備答應它嗎?]
賞南已經躺回到了床上,他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幾點了?”
[14:剛好凌晨兩點。]
“哦……”賞南吶吶道,“我大概九點起床,那麼,我應該會在七個小時答應陸及。”
第50章 白骨吟
預想的七個小時,賞南總共就睡了兩個小時不到,在知道第二天會有一件事情等著自己去做的時候,睡著就成了一個挑戰。
伴隨著外面幾聲清脆的鳥啼,天亮了。
14提醒賞南時間,九點了。
“這麼快?”賞南卷著被子在床上滾了一圈之後,艱難地坐了起來,看著外面草坪上已經出現了一層厚厚的白霜,“今日不宜告白。”太冷了,他還想再睡個回籠覺。
[14:你不是告白,你是接受告白。]
“對,我是接受告白。”賞南掀開被子,他穿上拖鞋,一鼓作氣跑到書桌邊上拉開抽屜,將陸紳寫的“情書”拿在手裡,“三分之二的資產啊。”
[14:勢利。]
冷空氣在走廊裡包圍了賞南,拖鞋踩在木地板上幾乎產生不了聲音,越靠近陸及的房間,賞南的心跳就越快。
他叩響了陸及房間的門,幾分鍾過後門才被打開,賞南看著對方,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見陸及剛起床時候的樣子。
陸及的視線從賞南的眼睛到他亂糟糟的頭發上,又重回到賞南臉上,最後卻慢慢落在了賞南手中那封眼熟的信上面。
陸及先開口說話的,“信看過了。”封口處微微翹了起來,應該是已經打開過了。
賞南點點頭,“看完了,每一頁都看過了。”
他隻回答看完了。沒說看完了,然後呢。陸及年輕時,不,應該說他還是陸紳時,他曾為姊妹們幫忙相看將要定親的男子,看她們躲在屏風後面緊張得不得了,成親前的一切流程都走得異常順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那時候體會不到她們或者他們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