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開翟青漁房間的門,翟青漁背對房門而坐,他旁邊還放著一個很眼熟的東西——是賞南之前在床頭看見的那個他覺得大得罕見的繭。
“過來坐。”翟青漁指著桌子那邊的凳子,示意賞南自己去拿。
賞南搬了一把凳子過去坐下,和翟青漁之間正好間隔著那隻繭,光落下來,將繭上面的裂紋照耀得無比清楚,“哎,這是蝴蝶要出來了嗎?”
翟青漁沒有回答,賞南伸手摸了摸,竟真覺得這殼,翟青明去醫院,你不去嗎?”
翟青漁眼下泛著一層薄薄的青白,他還沒休養好,接連兩次的大規模蝴蝶死亡給他身體造成了重創。
“他們不一定會想看見我。”
“你可以等一會兒,這裡面可能會有兩隻蝴蝶。”翟青漁笑起來,臉上的陰鬱也散開了。
晚上的光景容易使眼睛所看見的事物失真,賞南完全沒注意到翟青漁的眼睛又成了之前冰涼鋒利的深藍色。
“大概多久?”賞南還想回去睡個回籠覺,這時間也太早了。
“兩個小時左右。”
聽見還要兩個小時,賞南看了看翟青漁房間裡的擺設,“我能在你床上睡會嗎?等蝴蝶真的快出來了你叫我。”
“對了,你不睡嗎?現在才五點,還能睡好幾個小時。”
翟青漁:“你去睡,我等會叫你。”
蝴蝶的心情看起來不太好,直到賞南躺到了翟青漁的床上,翟青漁的床上有一股很清淡的藥草香味,沒有經過工業制作,純粹山野裡綠意盎然的藥草味道,被子柔軟舒適。
賞南在床上翻了幾圈,露出小半張臉一直看著翟青漁的背影,翟青漁在輪椅上坐了這麼多年,衣食住行都依靠護工,這對稍微有點自尊心的人來說都是致命的打擊。
長年坐在輪椅上,身體缺乏最基本的運動,但形體力量包括精神心理,都會被磨得比正常人要萎縮脆弱許多,如果翟青漁不是蝴蝶的話,他渾身的肌肉會因為缺乏運動萎縮成細細一條,他會像一副骨架子,他會像許多臥床患者一樣,皮膚潰爛,形容枯槁,生不如死。
Advertisement
可現在的翟青漁,他坐在落地窗前,看著也十分可憐,像一抹孤魂似的。
翟父翟母不配為翟青漁的父母,將翟青漁當成斂財續運的工具,偶爾流露出來的愧疚並不足以讓他們大發善心放過翟青漁,他們得到了他們想要的,翟青漁也失去了自己擁有的一切。
深夜的急診,救護車是離現場最近的醫院派來的,兩個重傷患者一到醫院就直接推進了搶救室,手續挪後再辦,地上的血從救護車下來時邊一直往下淌,走廊上全是血跡,走廊坐著幾個輸液的病人忙都站起來伸長了脖子想一探究竟。
急診上了所有他們可以給瀕死患者上的儀器,科主任被從值班室叫出來參與搶救,不斷往下降的血氧隻能雙雙氣管插管,“還不能呼吸等會就送上去做氣管切開。”
“血壓多少?”
“隻有五十多的三十多。”
“家屬呢?”
“家屬還在來的路上,現在在外面負責的好像是他們兩個的助理。”
翟青明趕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走廊的血跡都已經被阿姨拖了幹淨,隻有空氣裡還有淡淡的血腥味。
站在搶救室門口的助手一看見翟青明就迎了上去,“大少,醫生說你來了讓你趕緊過去。”
翟青明腦子一大塊淤青,他現在心裡隻記掛著他爸媽,根本就沒注意到助手叫的是大少,而不是二少,“醫生在哪兒?”
醫生摘下口罩從護士站後面走出來,他一眼就認出翟青明是家屬,他簡單地將情況說明了,“是您父母吧?”
翟青明點了點頭。
“您母親需要送去手術室做手術,具體的問題等會我主任會跟你說,您父親的話……”醫生臉上浮現出難色,“他還可以跟你說一會兒話。”
翟青明腦子直接就停止了轉動,他呆呆地去看助手,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醫生也不忍心,他最怕幹這活計,“您父親受傷太重,大腦和胸腔受到重擊,加上失血過多,我們已經盡力了。”
翟青明是被父親助手拽到搶救室的,他已經認不出來自己的父親了,渾身都是管子,渾身都是血,被子上也是血,地上也是,小半片腦袋已經被撞癟了下去,他吃力地呼吸著,慢慢抬起了手。
“快去啊,翟總有話要說。”助手把翟青明一把推過去。
“爸……你……你別死。”最疼他的人就是父親了,父親就是他後背一座無形的大山,永遠支撐著他。
翟父的呼吸跟鼓風機似的,兩旁的儀器發出滴滴滴的響聲,他瞟了一眼,收回目光,眼淚從眼角滑下,“好……好好照顧你媽,離……離小魚遠遠一些,告訴小魚,是爸媽對……對不起他。”
這已經是翟父可以成功說出口的所有的字了,他說完之後,眼睛忽的瞪大,長長地喘了一口氣,鼻子裡噴出鮮紅的血液,儀器急促地發出報警聲。
“爸!爸爸!”翟青明撕心裂肺的聲音響徹搶救室。
醫生宣告死亡,翟青明被助手推著麻木地走流程,他眼淚無聲地留下。
可惜,悲傷的時間隻給了他五分鍾不到,一個醫生從手術室裡跑出來,是主任。
翟母也不行了。
翟青明身形晃了晃,巨大的痛苦將他淹沒,他已經是痛苦本身,他感知不到痛苦了。
翟母的情況要比翟父好一點,她和翟青明很是說了一會兒話。
“小魚呢?小魚怎麼沒來?他在恨我們。”
“小明,以後就你一個人,就你一個人……小魚已經不是你的哥哥了。”翟母後悔得無以復加,翟青明耿直單純,獨自扛事再怎麼也得跟著翟父學個四五年才行,如果沒有這檔子事,不出意外,翟青明會繼承家業,可現在她和他爸都走了,隻有翟青漁,唯有翟青漁,才能護住翟青明。
想到這裡,翟母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抓住翟青明的手腕,“去,去,去找小魚,去求他,求他到公司主事,求他原諒我們,求他保護你。”
翟青明哭得腦袋發疼,他稀裡糊塗地點著頭,不管母親說什麼他都點頭答應。
醫院裡的燈亮得刺眼睛,翟母眼睛被血糊住了,她神思恍惚,忽然想起來前幾天和丈夫一起回青樰山那天,小魚請她留下來。
如若那時候心軟一些,願意陪小魚在青樰山住一段時間,那是不是就不會出車禍了?
-
賞南睡得迷迷糊糊的,他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了。
聽見有人在叫自己,他一睜開眼,看見的便是在自己眼前放大的翟青漁的臉,賞南呆呆地看著對方。
翟青漁直起身,坐著輪椅滑到窗邊,“蝴蝶馬上破繭出來了。”
聽見蝴蝶即將破繭而出,賞南頓時就床上跳了起來。
他跳了起來,才發現自己沒穿褲子,赤條條的腿完全展露在翟青漁眼底。
“我褲子呢?”他不是自己褲子是怎麼沒的,最後在床頭櫃上看見了,是疊好了的,“青漁哥,你脫我褲子?”
翟青漁眉目淡淡的,“我不喜歡別人穿褲子睡在我床上。”
賞南一愣,“你可以和我說,我可以脫了再上床睡覺。”
想到有人在自己睡著的時候把自己褲子扒了,而他居然毫無所覺,賞南通紅著臉,手忙腳亂地把褲子穿上,坐在落地窗邊上的時候,他臉上的紅暈都還沒褪下去,頭發朝四面八方翹著。
放在小桌子上面的繭發出很輕的一聲響動,賞南趕緊扒了兩下自己頭發,湊近後一眨不眨地盯著,生怕錯過。
他對這些東西仿佛天然就帶著好奇心和好感。
這隻繭是白色的,按常理來說,一個繭裡邊隻會誕生一隻蝴蝶,蝴蝶的生命也尤其短暫,就和夏天的知了一樣,短短的幾個月甚至幾周,就是它們生命的全部。
眼前的繭慢慢似乎變軟了,裡頭有東西在掙扎鼓動,賞南不錯眼地看著,很快,蝴蝶翅膀的一角湿漉漉地探了出來,它看起來並不是很大,比不過翟青漁標本室那幾個大家伙的體格,它拼命掙扎著,拼命想要蛻變,然後呼吸最新鮮的空氣,最後展翅起飛。
是一隻黑色的蝴蝶,翅膀上面有一個個小圓點,圓點大小還很均勻。
它出來以後,摔在桌子上,踉踉跄跄撲撲跌跌地飛了一段距離,賞南惱恨自己沒帶手機,他想把這個過程記錄下來。
不過當他聽見翟青漁說還有一隻的時候,他立馬站起來,“我去拿手機。”
他跑走以後,後面那隻蝴蝶也迫不及待想要出來,翟青漁將輪椅往前挪了一段距離,伸手擋住出口,溫和出聲道:“媽,不著急,賞南要拍視頻。”
裡頭那隻蝴蝶聽後,開始劇烈地掙扎起來,而那隻率先破繭的黑蝶也試圖飛出這個房間。
賞南很快跑下來了,他在路上時就已經打開了拍攝,“快快快,讓我拍。”他把攝像頭對準了那個繭。
後面這隻繭跟前面那隻居然不是一個顏色,後面這隻是紅色的,翅膀上也有小圓點,和前面那隻應該是同品種,隻是顏色不同。
它猛地從繭裡竄了出來,最後摔在了地上,翅膀無力地拍擊著地面。
賞南不知道該怎麼把它弄起來,“這隻的力氣好大。”
賞南的注意力全在兩隻剛剛破繭而出的蝴蝶上面,他用兩張卡片將地上的紅蝶鏟起來,放到了桌子上。
這時,翟青漁的手機在床頭櫃上響了起來。
翟青漁操作輪椅,賞南立馬伸手按住輪椅扶手,“我去拿。”
來電人沒有備注,就是一排數字,賞南聽見翟青漁說:“你先接,可能是有急事。”
賞南不疑有他,直接接通後把手機放到耳邊,“喂。”
那頭的啜泣聲戛然而止,翟青明嘶啞的嗓音自聽筒中傳出來,“賞南,怎麼是你接我的電話?”
!
賞南隻大腦空白了兩秒鍾,就應對自如了,“青漁哥房間裡那隻繭破了,我來看蝴蝶。”
翟青明現在沒有心思關注什麼蝴蝶不蝴蝶的,“你把手機給我哥,我有事和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