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柳升嘆道:“罷了,知道令堂心善寬和,但有時候這賢名,不如實在的,也罷了。”


許莼心裡不知為何,卻有些憋悶,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花船漂在水上,十裡金粉河,絲竹聲波光倒映著無數的燈光,紙醉金迷。


許莼看到遠處夕陽已漸漸落下去了,卻仍然露出一點點橙紅色的光,抬頭看了下樓船上更高處,似乎風景更好一些,正有些氣悶,便沿著樓船的樓梯往上走了幾步。


才走了幾步,忽然就被人攔住了:“客人請留步。”


許莼一怔抬頭,一眼便看到了樓船最上方的欄杆上,一個高挑修長披著鶴氅的青年公子聽到了聲音也剛剛轉頭看過來,四目相對,許莼忽然愣住了。


許莼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雙看盡千帆的眼睛,靜如冰湖,深如寒潭,寂如飛灰……夕陽之下,那個男子神容寥落,冷漠、厭倦,然而卻無遮那一身的清華高貴。


許莼想起小時候回鄉,江心沙洲上落滿了雪,有飛倦的白鷺,茕茕孑立,漠漠江湖,長風吹過寂寂寒洲,美得驚心動魄。


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許莼隻感覺到自己的心仿佛被鳥爪按了一下,飛鴻泥爪,卻刻骨銘心。他聽到了自己的心在急速的跳動著,想起柳升剛才介紹的,忍不住開口詢問:“賀蘭公子?”


護衛上來攔他,這護衛甚是高大,但許莼卻不由自主看著那個青年公子,許是他眼裡的渴慕之情太過明顯,那貴公子揮了揮手,護衛低頭退下,許莼走了上去。


樓船頂層晚風鼓蕩,走近以後,那男子的容貌越發清晰,他銳利目光從上往下隻淡淡掃了他一眼,許莼覺得自己從頭發絲到心肝肺膽,都被他看透了。


他口幹舌燥,隻聽到自己激蕩的心跳聲:“對不起……我唐突了……您長得真好看……”太出他的意外了,他總算知道什麼叫一見鍾情,一眼就喜歡上了他。


青年公子居高臨下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他神情並不怎麼倨傲,語氣也很淡,但許莼偏偏就感覺到他是傲氣的,他又真心實意覺得對方這樣的姿容神魂,是有傲氣的資格的,他一邊心裡品著對方的聲音,一邊低聲道:“許莼,言午許,莼菜的莼,我是靖國公府上的……”


青年公子似乎回憶了下,眼上露出了個譏诮的笑容:“靖國公府上啊,護國貴勳重臣的後人,該當也是肱股棟梁之才,如何流連在此風月之地,行輕佻之事?”


許莼不覺有些自慚形穢,訥訥道:“我一向並不總如此,隻是……隻是想確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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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公子仿佛很是好奇:“確認什麼?”


許莼臉上已仿佛燒起來一般:“確認……我是不是真的喜歡男子,我就是試一試。”聲音微不可聞。


青年公子沒想到忽然聽到這麼一句直白又實在有些俗氣的大實話,慢慢道:“試一試?


許莼感覺到了難以抵擋的壓迫感和威懾感,嗫嚅卻很無力地辯解:“但是見到你,我覺得不用試了。”


青年公子眉毛微微挑起:“哦?”


許莼希望還能挽回一點點自己的形象:“可能我不一定喜歡男子,但我一定喜歡你。”他一時竟然找不出什麼詞語來形容面前這男子的風姿,他隻知道他一眼就確認,他喜歡他,每一處。一向不靠譜的柳升竟然靠譜了一次,他忽然心裡有了一點信心,既然邀請了他,那就是,願意的吧?


他滿心都是期待和熱切看向那個容止出眾的翩翩公子。


青年公子笑了聲,慢慢道:“我可從來不需要人喜歡。”他隻需要別人畏他就足夠了。


他臉上表情仍然很是漠然,聲音裡也沒有譏诮,但許莼就是聽出了那種居高臨下的輕蔑。


許莼面紅耳赤,訥訥說不出話來,卻仍然苟延殘喘地抱著一絲希望,柳升不是說他們都要拿拿架子的嗎?這樣姿容如明月,風度如霜雪的人,他是很願意哄他展顏一笑的。


他鼓足勇氣盡力爭取:“我能請您喝個茶嗎?”


“不。”薄薄的嘴唇吐出了冰冷的話:“髒。”


許莼仿佛被錘子重擊了一下,往後退了兩步,羞恥之心幾乎衝破了心,他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卑微汙穢,仿佛低到了塵土裡。幾乎恨不得鑽入地裡,眼睛不由自主垂下,看著船上甲板斑斓的木板面,腦子裡一片糊塗,竟不知要說什麼。


男子看著面前許小公爺原本滴血一般的面皮倏然褪色,變成了慘白,之前那晶亮的貓兒眼也不再敢看他,嘴唇微微發抖。他有些意外,見慣了朝廷重臣們互相攻訐,面皮平靜下的刀光劍影,他隻覺得跟前這少年郎的面皮似乎薄了些,緩緩道:“退下吧,不要再來了。”還知羞恥,尚且還有可取之處。


許莼一言不發,隻匆匆做了個揖,狼狽地轉頭,仿佛逃離一般一路逃下了花船下,甚至顧不上還在船上的柳升,直接幾步越過踏板,跳上岸,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第2章 贖身


夕陽終於沉入了地平線,天上出現了點點星光,與金粉河中的星河互相映襯。


賀蘭靜江腰身筆挺,猶如一把銀槍,頭卻恭順低著,拱手回稟:“皇上恕罪,臣昔日落難時,曾受過靖國公夫人的恩惠。如今靖國公世子年幼,卻似有斷袖之癖,靖國公夫人便託人請託於我,希望我能慢慢規勸於他,臣想著離京之前,將這人情還了便算了。他隻是不太懂事,懵懂了些,倒無什麼劣跡,還請主公饒恕他——都怪臣不知道皇上忽然駕臨,偏巧約了他今日,倒讓他衝撞了聖駕。”


謝翊轉頭淡道:“回絕了吧。”做母親的知道年幼的兒子似好南風,不好生管束教誡,倒重金請坊間名相公來“規勸”,倒是一家子奇葩,不過京城勳貴風氣糜爛,哪家沒有幾樁荒唐事,便是靖國公不當差,他那吃喝嫖賭樣樣精的名聲也是略有耳聞,父親如此,兒子自然也是個荒唐的,倒也怪不到這靖國公夫人身上,隻可惜了少年郎一副好皮相,不多時日隻怕就被風月給浸染成酒囊飯袋的俗貨了。


賀蘭靜江躬身道:“遵旨。”


謝翊道:“不日朕會命人為你脫籍,但不會大張旗鼓,望卿和光同塵,翼斂鱗潛,待到立下軍功,時機合適,再為你祖父、你父親平反。”


賀蘭靜江:“臣謝恩,臣願即赴邊疆,為皇上守邊。”他面容俊美,眉目英朗,神態亦是從容,不卑不亢,身上並無一絲脂粉氣,看不出曾淪落風塵多年。


謝翊注目他良久,微微頷首:“去吧。”


這一夜星月淡淡,賀蘭靜江懷裡揣著兵部任命狀,帶著親兵,離開了京城。靖國公府的小公爺許莼壓根不知道自己見到的不是那名滿江南的賀蘭公子,滿心惆悵地回了府。


謝翊也隻當一件小事,倏忽過了半月。直到內侍總管蘇槐小心翼翼來稟報:“皇上前日交代的,讓奴才派人去將賀蘭將軍的樂籍給脫了,小的不敢輕忽,立刻吩咐手下去京兆府那邊辦了,但今日得報,賀蘭將軍那邊卻是有人為他贖身脫了籍,打聽了卻是靖國公府上的許小公爺。”


謝翊有些意外:“不是說是樂籍,不能脫籍?朕倒不記得國公府有這麼大的權力能指使得動京兆尹,京兆府尹江顯,可是正經的科舉出身,一貫和勳貴不來往的。”


蘇槐苦笑了聲:“皇上,錢可通神啊。”


謝翊倒是起了些興致:“那小公爺花了多少?”


蘇槐輕聲道:“十萬。”


謝翊笑了聲:“十萬錢就給他贖了身?江顯這眼界也忒淺了。”


蘇槐輕聲道:“不是十萬錢,皇上,是十萬兩白銀,匯通錢莊的銀票。”


十萬兩白銀!謝翊斂了臉色,蘇槐道:“我帶了內衛去問的,江府尹知道是皇上問,嚇得什麼都招了,十萬兩白銀,確實能通神了。江大人倒也並沒敢據為己有,隻打算用來填京兆府賬上的虧空。已如實上了請罪折子,京兆府這邊錢糧一直有虧空,都是前任京兆府尹留下來的虧空,一任拖一任,如今虧空已是大到了十幾萬兩白銀之多。因此看到這筆銀子,且也不過是脫籍這樣的小事,無涉國本,因此江府尹便大著膽子收了。奴才問起,江府尹不敢隱瞞,將銀票如實上交給在奴才這裡。皇上請看。”


謝翊低垂著眉眼,看了眼那託盤上的銀票,伸手拿了起來看了眼,冷笑了聲:“他倒是一擲千金,國公府那點俸祿夠用?”


蘇槐道:“皇上,許國公的夫人盛氏,乃是出身閩地的海商巨賈,巨富之家。這位許小公爺一直是揮金如土的。”


謝翊沉默了一會兒,才又冷笑了聲:“早聽說閩地南風大盛,難怪這位盛夫人得知兒子斷袖,不打不罵,還要款款婉轉挽回,十萬兩白銀,已是一省一年稅收,如此輕擲,未免太過寵溺縱容了,慈母多敗兒。”


蘇槐遲疑了一會兒笑著解釋道:“奴才也留心打聽了下這位小公爺的名聲,雖說確實吃喝玩樂,揮金如土,但倒也未有什麼劣跡,也不曾聽說過有欺男霸女,包養戲子妓子的惡習……”


謝翊冷笑了聲:“那是他年幼,尚未來得及吧,那日他不就是見色起意……”謝翊倏然住了口,顯然也覺得自己被人見色起意沒什麼光彩,便不再提此事,隻道:“江顯罰俸半年,限期一年內將虧空給填了。至於這十萬兩……既然是給朕贖身……這份情朕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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