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顧藹全然沒心思顧著臺上臺下,隻將陸澄如用力圈在臂間,聲音已急得發啞:“傷了哪兒?先生帶你回去, 且忍一忍……”


  咬到舌頭了。


  自傷的疼是不給屏蔽的,陸燈一張嘴就禁不住吸了口涼氣。想要同他說自己無事,偏偏疼的說不清楚, 隻能抬手拉住他的衣袖,無聲搖了搖頭。


  顧藹不知就裡, 被他順著唇角溢出的血色狠狠一刺, 隻覺從頭到腳都涼了下來。


  小王爺臉色蒼白,靠在他懷裡,偏偏不知痛一般仰頭望著他,勉力發出的聲音含糊低微:“我沒事……”


  顧藹已聽不得這個,掌心在他唇上輕輕一覆, 囫囵著扯下官袍, 將人小心裹了, 一使力便抱了起來。


  一朝首輔衣冠不整,不舉詔、不奉旨,硬闖刑場搶人,無疑是極為失儀的行止。


  顧藹已做好了被千夫所指的準備,抱著人起身準備離開。下頭的百姓卻不僅沒像預料那般起哄不滿,反倒因為見到相爺衝上去護人,當場響起了一片熱切的呼聲。


  顧藹下意識停步,陸澄如蜷在他懷裡,指尖攥著他的衣領,也不由怔了一怔,茫然回身望過去。


  “相爺明鑑,逸王爺雖然策馬,卻是一路追著前頭的馬罷了,攏共也沒踹翻幾個攤子——那時若不是逸王爺及時勒馬,我家娃兒少說也要重傷殘廢,說不定小命都救不回來了!”


  “相爺,小王爺他雖然犯了錯,可也知錯了,後來還常常來街上照顧我們生意。還請相爺高抬貴手,罰了這次便將過往抵消算了!”


  “王爺秉性良善,無非是少年人一時不曉事,受了人挑唆。我們都已不怪他,還請相爺莫要再罰小王爺了……”


  “新法不是說——苦主不告,就能商量著免些重罰麼?我們就是苦主,我們也不怪逸王爺了,如何便不能將剩下的遊街免了?”


  “小王爺都傷得這麼重了,還不快讓開,讓相爺帶著小王爺去治傷!”


  ……


  眾人七嘴八舌,生生讓開一條通路,聲音傳到臺上,叫兩人都聽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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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上顧藹微訝的注視,陸燈臉上一燙,往官服半舊的柔軟布料裡縮了縮。


  今日主動跑來領罰,就聽見下面百姓喧鬧紛亂吵個不停,卻沒想到吵得竟是這個。


  人設根據邏輯一直在變,他如今已師從顧藹多日,被教得懂事聽話了也是理所當然的。即使偷偷出來做義務勞動,主系統的評測條也始終穩定,直到現在都沒有扣除任何分數。


  他向來不習慣有錯不改,即便顧藹都已罰過了,卻也始終惦記著昔日在街上闖禍的事。每每顧藹忙於上朝公務時,就會以出門玩耍為由,自己來繞一繞,設法做些彌補。卻連自己都不知道,一來二去間竟已在民眾中積累下了這麼多的好感。


  陸燈蜷在顧藹懷裡,聽著外頭的呼聲,臉上更紅了。


  小王爺的精神比預料中好些。


  看著懷裡把自己裹成一團的陸澄如,顧藹眸色稍暖,卻依然絲毫不敢放松。小心地把衣袍給他扒開了個透氣的小口,對臺下百姓深深一躬。


  “今日失儀無狀,顧藹自會領罰……謝過諸位包容舍徒,顧藹感激不盡。”


  下頭的人不敢受這一禮,匆匆還禮拜倒,原本的喧鬧也安靜下來。


  當老師的心疼學生,自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師者如父,看著自家晚輩在臺上受苦,哪有人能泰然處之。圍觀的百姓們眨眼更理解了相爺的焦急,紛紛擺著手隻說什麼都沒看到,有膽大的壯年人撲上去將行刑手扯走,眾人默契讓開,替兩人騰出一條通路。


  三皇子早已找了輛馬車,灰溜溜趕了過來,迎上顧藹無喜無怒的深黑瞳光,隻覺遍體生寒:“顧,顧相,其實——”


  顧藹沒理他,抱著陸澄如上了馬車:“回相府。”


  相爺威嚴慣了,無人敢有半點違逆。車夫打了個激靈本能地揚鞭策馬,馬車轉眼跑出街角,朝相府直奔過去。


  ……


  被落在地上的三皇子給當街碰瓷的小王爺發了十條哇哇大哭的統內短訊。


  *


  前日才下過場春雨,馬車疾馳,軋開一地水色。


  “先生……”


  舌頭不那麼疼了,陸燈小心翼翼牽住了顧藹的衣袖,撐身望著他。


  雖然主角發過來的語音消息存在大量毫無意義的擬聲詞,靠著裡面的隻言片語,他還是艱難地拼湊出了事情的具體內情。


  整件事之間,似乎——生出了什麼了不得的誤會……


  陸燈眨著眼睛,正要開口解釋,顧藹卻已挪動手臂,將他再度往懷裡輕柔地攬了攬。


  “先生在。”


  一國之相的聲音柔緩,心跳卻依然激烈,動作幾乎顯出劫後餘生又分明後怕的小心翼翼。


  顧藹張著手臂想要抱他,卻又生怕碰疼了他,隻屏息環攏著叫他靠在肩上,平靜無波的神色下分明掀著駭浪波濤。


  陸燈動了動,從他胸口輕輕抬頭。


  顧藹在發抖。


  不敢去想之後的事,也不敢去想究竟是哪兒出了岔子,三皇子究竟是敵是友——顧藹幾乎沒有半點兒餘力去思索任何和眼下的陸澄如無關的事。


  小王爺就靠在他的懷裡,安安靜靜的,還和平日裡一樣乖,一樣會牽他的袖子,烏潤眼眸不知痛似的望著他。


  多少個批復公文的不眠之夜,怎麼都不肯回臥房歇息的少年趴在桌上打夠了瞌睡,抬頭睡眼惺忪地望過來時,就是這樣的一雙眼睛,成了漫漫長夜裡最溫暖的一點慰藉。


  隻差一點,就連這一點慰藉也要被強行奪走了。


  顧藹瞳底越發深黑,攏著他的手卻依然柔和溫存,慢慢撫著他的額發,盡力掩飾著話音裡的一絲輕悸:“澄如,哪兒不舒服?沒事的,我們這就回相府去,回相府治傷——先生沒照顧好你,往後不會了,再不會了……”


  “先生。”


  陸燈輕聲喚他,牽著顧藹衣袖的手稍稍使力,將他從夢魘中拽離出來:“我沒事的,先生——三皇子幫我換了行刑手,我好好的,你看。”


  怕顧藹不信,一邊說著,他已利落地解開衣物拋在一旁,趴下去讓他細看。


  行刑的人都是個中好手,能幾板子就把人活活打死,也就能打上十來下也叫人毫發無傷。陸燈的膚色白皙,落上血痕便格外顯眼,可無論再怎麼仔細看,也不過是背上攏起了數道微紅的寬痕。


  顧藹看得怔忡,心跳反而越發飛快,遲疑著將手輕探過去。


  “你摸摸看,一點事都沒有。”


  陸澄如趴在他膝上,察覺到顧藹遲疑的動作,彎起眉眼仰頭望他,握著他的手往自己後背覆落上來。


  少年的脊背不似想象中清瘦單薄,肩胛仍分明的凸起來,卻有著極漂亮的柔韌線條。肌膚白皙涼潤,幾道掌餘寬的刑杖痕跡澀澀地燙著掌心,卻沒有想象中慘烈的皮開肉綻鮮血橫流。


  “我聽說——”


  生怕過後的失望痛苦難以承擔,顧藹不敢讓自己太高興,盡力找到自己的聲音,沙啞出聲道:“他們有辦法,讓面上看不出來——內裡卻傷及筋脈髒腑,氣血瘀滯。你那時候吐出血來……”


  “沒有的事。”


  陸燈彎起眉眼,單手一撐,靈巧地翻身坐起。


  鬧市離相府還有一段距離,擔心顧藹一路抱著自己太過辛苦,他向車廂四處望了望,想要找個地方坐下,卻仍被顧藹牢牢環著,儼然沒有松手的意思。


  迎上當朝首輔難得固執的目光,陸燈眨了眨眼睛,就又順從地靠回他懷裡,抿抿唇角鼓起勇氣:“我若說了怎麼回事,先生能不怪我擅自跑出來嗎?”


  顧藹聞言微怔,迎上小王爺當真謹慎得仿佛隨時可能挨訓的緊張神色,心頭猝不及防地漫過啞然暖流,將他輕柔圈進懷裡。


  “你是為了先生,先生心裡清楚——是我沒能護好你,又怎麼能怪在你頭上?”


  若是好好的無事,哪會有人是願意跑去受罰的。


  他是執法定規的官員,那些人之所以揪著這樣一件小事不放,就是因為隻要他稍有徇私,就會在新法上天然開了個口子。往後任何人想要抗法不尊,都有了說法跟依憑。


  小王爺生性倔強驕傲,向人低頭都不肯的脾氣,卻一個人跑到這裡來,眾目睽睽之下受罰挨板子,都不過是為了他——為了新法能不受影響,為了叫民眾依然心存敬畏,為了告訴所有人,知道即便是執法者的親眷犯法,處罰也是全然一樣的。


  在國子監裡寧肯帶著傷打架也寧死不肯低頭的,紫宸殿外都敢縱馬搶人的,平日裡總是喜歡練武不喜讀書的皇叔王爺。


  就在鬧市街頭,眾目睽睽之下,跪著受刑。


  就隻是為了他的新法。


  顧藹想想都覺得胸口發緊。


  這件事原本就是因他而起,又因他而成了那一群人手中把柄,他就是再荒唐,也沒有因為這個反倒去責備被他牽連的陸澄如的道理。


  糾結往事已經沒什麼意義,顧藹早已下定了決心,也知道往後該怎麼做,眼下隻急著知道他有沒有受傷。


  摸摸抵在肩頭的腦袋,顧藹定定心神正要開口再問,懷裡的小王爺卻又扒著他的胳膊,謹慎地悄悄探頭。


  “我還把精兵都綁起來了……”


  顧藹:“……”


  看來先帝留給自己的精兵也不是多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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