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黑暗裡,一箱箱金子被我打開。


金芒耀目,閃閃發光,可卻沒有一分落進我的眼裡。


我低垂著眸,近乎漠然的看著我最愛的金子。


眼前,隻剩陳平。


我擔心他,卻無力幫他。


甚至於,我連和他同生共死的勇氣都沒有。


我隻能向菩薩,向漫天神佛祈願。


我說,我就再貪心這麼一次。


隻要他平安歸來,我此生再無所求。


說著,我依次衝著屋內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磕頭。


一遍又一遍,一下又一下。


直至熹微晨光落滿我倦怠惶然的雙目,淚眼模糊間,我似見有人向我奔來。


他疏狂的眉目濺滿了血漬,別在遒勁腰間的長刀寒光畢露。


隻一雙冰捻般的眸子,在望見我的那刻,化作一灣蕩漾春水。


我破涕為笑,將手遞給他。


「陳平,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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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緊緊握住,將我帶進他寬大的懷抱中。


隔著厚重的衣料,我們為彼此而跳的心正咚咚作響。


炙熱愛意流轉間,隻聽陳平滿是激動欣喜道——


「對,阿念我回來接你了。」


不待我們沉浸於勝利的喜悅,再度嚴峻的形式直逼眼前——


事,是兩個人做的。


可王位卻隻有一個。


我忍不住提醒陳平:「趙文翰不是個肯屈於人下的。」


陳平未語。


隻垂著眸,絞著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以為他的腦瓜子又鏽住了,索性將話掰開了揉碎了塞進他的耳朵裡。


「論威望,趙文翰做了吳智軍師這麼多年。但也隻是出謀劃策,並未同將士們浴血奮戰、同生共死自是不比你。」


「可他把持朝政多年,論陽謀你不比他視野開闊、俯瞰全局。論陰謀..


我撇撇嘴,恨鐵不成鋼的看了眼陳平。


嫌棄道:「我說話難聽,我就先不說了。」


「總之——」


我語調一沉。


昔年與野狗搶食的狠戾決絕再度迸發在骨子裡,浮現在眉目間。


「他不能留!」


陳平嘆了口氣,「我何嘗不知道趙文翰不能留,隻是我怕太急太絕,寒了弟兄們的心啊」


我細眉倒豎,冷哼出聲。


「陳平,你現在跟我講上兄弟情義了?!」


「這不是你為了家國大業、天下民生一往無前的時候了?!」


陳平一臉為難,嗫嚅道:「可阿念,有些事..


「有些事!」


我打斷他,眸光灼灼,「隻有殺了他才能繼續。」


旋即,我轉身將牆上掛著的銀弓丟到陳平面前。


這是陳平為了防止他不在時有仇家敵軍伺機向我報復專門打的。


曾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隻能用其防身避禍。


但現在局勢不明,與其刀架頸側,不如先下手為強。


用這銀弓利箭開闢出一方屬於我們的天地!


反正林疏棠說的那個講究人的不知道青史還是狗屎的東西,不也得活下來的人才能寫嗎!


「陳平。」


高懸的燭火照亮我面上的瘋狂,四濺的火星點燃我眼中的野心。


我字字決絕:


「我再也不要過這樣擔驚受怕的日子了!」


說罷,我不容他再拒絕,牽著他的手放在了銀弓上。


四目相對,我眼中惑人的光彩似衝天而起的焰火,將陳平眼中遲疑躊躇燒的片甲不留。


下一瞬,陳平把弓握緊。


但讀書人到底是讀書人,腦子就是靈光。


相對於兵變時陳平傻不愣登的置之死地而後生,趙文翰就聰明多了。


他在二人合力兵變之際,便命親信趁著局勢混亂將吳王宮的錢庫兵庫洗劫一空並搶走所有船支。


如今,自知不敵的他更是連夜渡江南下。


趙文翰自封為趙王,派信使說與陳平劃江而治。


陳平雖坐擁軍隊,但累於錢糧不足,難以遠行。


加之吳國境內剛改朝換代,民心惶惶,急於歸攏。


此刻的陳平自是沒有闲心餘力去追擊他。


更何況,南面旱室一直眈眈相向。


若貿然行進,隻怕兩方都會成為皇室的囊中之物。


無奈,陳平隻能接受了趙文翰的提議。


不同幹歷代君幹將都城定在中央,將外圍城鎮當做銅牆鐵壁,以此來拱衛幹室。


陳平將都城定在了領地最外圍的安陽城。


面對眾人的勸阻,陳平言辭堅定:「我生而為民,從軍出徵更是為了護民!豈能….」


「能...」


陳平尷尬的撓撓頭,顯然他是忘了昨夜謀士教給他的說辭。


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反正老子不會索在烏龜王八殼子裡等著人來殺,要死,老子第一個死!」


一旁的周副將緊忙解釋:「將軍的意思是現下局勢混亂、民心不穩。若像從前那般採取懷柔政策,講幾句虛話,定是無法徹底安撫百姓。」


「唯有將自己置身於風險中,叫百姓看到新王的膽魄與決心,讓他們明白新王與從前的歷任君王都不同。他的眼裡是有眾生的,才能穩定民心,後續也好開展民生民業。」


「對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陳平眸子一亮,自信的挺了挺背,「隻要老子還有一口氣在,就會護你們周全!」


「好了!」


不待眾人進言,陳平拍案定下。


「就安陽了!誰再呱噪,罰去掃馬厩一個月!」


說著,他生怕有人頂糞而上,連忙又添了一句。


「每天不掃夠一百斤不許出來!」


17


對於定都安陽這件事,我是沒什麼話講的。


甚至,我樂得回去。


畢竟,天天在這吳王宮裡坐著。聽那群世家夫人左一句誇贊,右一句恭維。彎彎繞繞了半天也不說到點子上,真真是要把我急死了。


因此,動身回安陽的那些時日裡,我格外高興。


我在想,是先和紅硝手挽著手去百芳閣試新出的胭脂。


還是拉著陳平去西街王老太的攤子吃碗餛飩。


又或者,帶他去八籬溝的戲園子聽上它三天三夜的大戲。


總之,能做的事情太多太多。


誰叫我和他,還沒一起逛過安陽城呢!


光是想想,我就笑出了聲。


可我忘了。


我現在是王後了,我不能再肆意妄為。


我有我不得不承擔的責任、義務。


但我沒讀過書。


也不會管賬,更不知道如何打理王官內務。


大字不識幾個的我,隻能一遍又一遍的數著金子。


頭一次,我十分無助。


我跟陳平抱怨,我說,我不知道該怎麼當王後。


陳平摟緊我,輕聲哄慰:「很簡單的。」


「你就把他們當成你那些金子,去珍愛、去保護。」


我質疑:「陳平你在說什麼屁話!我問的是怎麼當王後,你給在這扯東扯西的。真的是!耳朵不要割了去!」


陳平仍笑吟吟的,耐心道「我說的是真的,阿念,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歷朝歷代都不缺能力卓絕的管理者,百姓早已司空見慣。」「他們要的,是用心對待他們的人。」


「隻要肯用心,能力差一點又怎麼了。再說,不還有女官輔佐你嗎?」


我望著侃侃而談的陳平,眸子一轉。


「說!」我揪住他的耳朵,「這麼有水平的話誰教你的?!」


陳平老臉一紅,嘿嘿一笑,衝我豎起大拇指。


「還是阿念你目光如炬啊!」


「這周副將教的,不過我也是這個意思。」陳平心虛的撓撓頭,「就是說出來的話沒人家那麼好聽。」


說著,陳平眨巴著眼一臉討好的看著我,「阿念,我這也是想叫你開心嘛。」


我扭頭哼了一聲,眼角眉梢卻露了絲笑。


「算你還有點良心!」


「行吧。」我就手兒抓起藏在枕頭下的一塊金鎳子,「不就是把他們當金子看嗎,這有什麼難的。」「我試試,我試試……」


我盯著金子,努力把百姓帶入其中。


半晌,我後知後覺道:


「陳平,你確定他們不是來花我金子的嗎?!」


18


屋漏偏逢連夜雨。


新王已立,後宮卻如同虛設。


那些削尖了腦袋想要把女兒送進王宮的世家大臣便開始拿子嗣說事。


他們覺得,香火傳承,子嗣延綿這樣的大事任哪個男人都不會去拒絕。


何況,陳平是真的有王位甚至於是有皇位要去繼承的。


但我的身子早就壞了。


難以生養成了我的錯處。


也成了他們手中的把柄利器,更成了他們送女兒進宮的敲門磚、墊腳石。


這晚,濃稠黏膩的夜色似纏繞攀爬的藤蔓,逼退燭光,覆滿大殿


帷帳中,我伏在陳平的肩頭,低低喘息著。


「陳平。」


我咬了咬唇,眼睫垂下:「要不,你還是..還是聽他們的,再娶一個。」


「他們說的對,你個做王上的,有家有業。沒有後嗣,像什麼樣子?」


「不過啊!」


我揚眉,將淚水與苦楚咽下,潑辣道:「隻能一個啊!」


「最多一個!多了..」


我的心似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揪住,音色間生了絲哭腔。


我艱難道:「多了,我看著眼暈!」


陳平凝著我,情潮未褪的眼中陡然生了似幽怨。


他的唇張了張。


下一瞬,報復般咬上我的頸窩。


我痛的嗚咽出聲,可陳平仍不松口。


他就這麼惡狠狠的咬著,似是要將我拆吃入腹才肯罷休。


「陳平!」


我重重給了他一巴掌,怒不可遏,「你有病吧!」


「給你娶房媳婦我還遭上罪了!」


「常念。」陳平揩去唇邊血跡,啞聲道,「你我夫妻多年,我對你如何,日月可鑑,你更可見!」


「怎麼,」陳平驟然紅了眼,「是我待你不夠好,才叫你望不見我的真心!」


「以至於,要將我推給其他人!」


「常念!」陳平一個彪形大漢,委屈的淚吧嗒吧嗒地掉,「我們拜堂時說好了的,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這輩子我們還沒過完呢..」「可是我不能生!」


我崩潰出聲,淚水在眼眶打轉。


「一輩子...」


我看向陳平,原本起伏不定的情緒在這一刻變得異常平靜。


恍惚間,我像是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夜裡。


陳平滿懷真心。


可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是殘酷的現實、冷漠的世道。


我隻能無情地拒絕。


終的,我的唇動了動。


不同於那個夜裡的歇斯底裡,我滿是認命過後的絕望:


「都不能。」


說罷,我偏頭撫過淚眼,將所有的遺憾與哀戚藏於指腹間。


「但我不在乎!」


陳平將我死死箍幹懷中,淚水落滿我的肩頭.「我做幹上是為了造福眾生的,不是讓他們對你我指手畫腳的!」


「常念,」陳平咬牙,音色間滿是哀切懇求,「我就想這麼和你過一輩子!」


猛地撞上陳平堅硬的胸膛,我先是一愣。


下一刻,溫暖的懷抱、熟悉的心跳、以及那個將我緊緊擁住傻子驟然打湿了我的眼眶。


我痛哭出聲。


「你以為我就想在乎嗎!」


「可日子....」


我哽咽著:「已經不是咱倆的了啊!」


19


聞言,陳平不再作聲。


他像哄孩子般,一下下拍打著我的背。


漸漸地,我哭著睡了過去。


陳平沒停手,就這麼抱著我,一直坐到了天明。


待到辰時,他將我輕輕搖醒。


陳平沒說話。


隻利落的替我穿上鞋襪,系好了外衫,便牽著我向外走去。


他帶我去了長平樓。


這是安陽最高的樓,向下一望就能俯瞰全城。


我問他:「你這整日忙的連和我去吃碗餛飩的空當都沒有,怎的今兒有闲心帶我來這了?」


「莫不是?」


我挑眉,眼波流轉,打趣道:「這榆木腦袋開竅啦?」


「想學學人家那有格調的。帶我看日出,看日落,看潮起潮落,看嫋嫋的炊煙了?」


「還有呢?」


陳平開口:「阿念,你還看見了什麼?」


「嗯?!」


我歪頭,看著樓下人頭攢動,不假思索道:「還有人啊!」


「陳平?!」我擰眉,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你不會是帶我來看人的吧,這麼多人有什麼好看的!咋?!一個鼻子兩個洞你是沒長嗎?!」


「對啊!我們就是來看人的。」


陳平誠懇的點頭,就勢攬上我的肩,與我共同注視著樓下的芸芸眾生。


「阿念,你自己也說有那麼多人。既然這麼多了,相必也不缺我那三瓜倆棗了!」


「可你後繼..」


陳平打斷我:「少他娘聽那幫酸孺子胡扯!人死如燈滅,哪管什麼身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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