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何止,聽說一開始試藥便死了上百人。”餘飛聳聳肩,“十個人中總有一個會出事的。而且筋骨暴漲,也使得他們的容貌扭曲,各自變得奇形怪狀,哪怕親娘站在面前都不一定能認出來。


  “可能覺得是有礙觀瞻,後來楊豈索性派人給這幫怪物量身打造面具遮醜,人手一個。”


  “十個裡死一個……”宛遙秀眉緊擰,搖頭道,“可就算活下來了,這些人的命,隻怕也不長……既然弊端如此之多,為何還有這麼一大批人去嘗試?”


  餘飛懶洋洋地輕哼,“還能為什麼?”


  “為名,為利,為錢……這天底下的好處多了去了,誰不想青雲直上,一夜之間飛黃騰達?即便有風險,可也值得一試,那些坊間的賭徒,不都是懷這樣的心思麼?”


  他這席話說完,項桓瞬間就沉默下來,靜靜地垂眸,不知在想些什麼。


  周遭回蕩著整齊的兵甲碰撞與步履聲響,方才巡視的鐵面軍已靠近,正從他們面前經過。


  由於望過去都是一張臉,宛遙也犯愁著該向誰道謝,最後隻能意思意思地施了個禮。


  而就在她欠身之時,隱約感覺人群中好像有誰轉向自己望過來,目光灼熱又銳利,然而當宛遙抬頭追著視線找去時,對方又非常隱蔽地藏回了隊伍裡。


  目之所及,是數張千篇一律的冷硬面具。


  *


  鹹安二年的年關。


  長安城下著綿綿的細雪,將街巷坊間與大明宮一起變成了寒冷的雕梁畫棟。


  這是王子皇孫與平頭百姓一樣難熬的一個冬季。


  禁庭的寢殿之內,火紅的兩大炭盆燒得正旺,屋子裡彌漫著淡淡的煙火味道。


  沈煜坐在臥榻上,手端一碗熱羹,邊吃邊翻閱前線的戰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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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宣宗皇帝那麼沉迷美色,也沒有先帝——他哥哥那般依賴輔臣,許多事更喜歡親力親為,因此至今後宮蕭條,還是登基時的那些妃嫔,自然也未曾得一子嗣。


  寢宮中陳設雅致簡單,牆上隻掛了一尊聖母的畫像。


  這是沈煜的習慣。


  但凡他日常流連之處,總會擺放與聖母相關之物,底下人知曉他思念母親,於是特地用來討好他。就連好些個沈煜眷顧的後妃宮內,也供著敬德太後的雕塑,期盼著能借此留住聖恩。


  “前日,季將軍的大軍已攻破憑祥關第二道壁壘,想必不日後便能同袁傅的烽火騎正面交鋒,做最後的決戰。”


  底下跪著的是他的心腹。


  沈煜吃了勺羹,若有所思地頷首。


  “那麼多年了,父皇丟了南境十城,先帝丟了憑祥關上陽谷,大魏岌岌可危了二十年,總算能在我手上得以興復。”


  報信的暗衛垂首道:“陛下運籌帷幄,袁傅這一次必然難逃死劫。”


  座上卻仍是一聲不冷不熱的笑。


  “你不必恭維朕,季長川和袁傅旗鼓相當,輸贏也不過各佔半成罷了,姓袁的老謀深算,季長川用兵謹慎,誰也不見得佔上風……不過,你說得對,他們誰死對朕而言都不虧。”


  沈煜那狹長的眼眯成了一道意味深遠的弧度。


  “袁傅若死,那西南一帶皆可由我大魏掌控;季長川若死,正好我的‘威武騎’可以坐收漁利。”


  “當然,倘若他們倆能同歸於盡,自然就再好不過。”


  他時年三十有六。


  前十幾年隨大軍顛沛流離,後十幾年看兄長的臉色如履薄冰度日。


  他當了一輩子旁人眼中的牽線木偶,現在,他才是牽線人。


  三更時分,左右服侍之人皆已退去,燈下的燭火依然溫暖。


  沈煜執著銀方碗站於牆邊的畫像前,羹湯漸涼,透過冰冷的碗傳到掌心裡。宮廷畫師的手筆,盡可能的還原了太後當年的相貌,和百姓平日供奉的塑像有所不同。


  茹姬的眉眼更為清冷一些,她並非一眼看去便是位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富貴之象,反而有種超凡脫俗的仙氣。


  “娘。”


  帝王的神色難得溫和,用極輕柔的語氣喚道,“您等著。”


  “兒臣就快替您報仇了。”


  數千裡之外,憑祥關城內。


  雄偉浩瀚的關卡屹立在明月下,古道衰草連天,白日戰死的魏軍與烽火騎此時一同長眠於漫漫黃沙之中。


  鎧甲覆身的武士在城樓眺望,頭盔未能遮住的幾縷發絲被長風揚起,已隱隱現出銀色的風霜,不怒自威的臉上,被歲月留下深如刀刻的法令紋。


  不可一世的袁侯也老了,但他的精氣神猶在,哪怕與正當壯年的季長川鏖戰數日,依舊絲毫不見敗象。


  參謀手捧披風拾級而上,在一丈開外恭敬地行禮。


  “夜深露重,魏軍昨日初敗,今夜想來不會發兵,袁公還是早日回帳中休息為好。”


  袁傅沒應他這一句話,掌心摁著欄杆,似是隨口問道:“憑祥關易守難攻,關隘險峻,季長川已經在我這兒折了不少人馬,如果我佯作撤離,你說,他會否覺得有詐,放棄關卡前來追擊?”


  參謀躬身回答,“鹹安帝收復失地心切,一心惦記著奪回憑祥關,屬下猜想,季長川必然不會放棄這道雄關……而且,窮寇不追。以他那樣小心謹慎,步步穩扎穩打的性子,是不會冒這個險的。”


  袁傅聽完隻是笑,“你有這種想法,說明你還不了解季長川這隻狐狸。”


  他抬手在石欄上輕拍,“我料他必然會在北上的沿途設重兵把守。”


  手下遲疑:“那依袁公之意,我軍是否還要棄關往北?”


  袁傅神色闲適,“季長川此人慣於面面俱到,青龍城與虎首山都不會放棄,這樣一來兵力自然減少,倘若援軍久久不至,此計便可不攻自破。”


  說完,他原本松懶的眉眼驟然一凝,眸中閃過迫人的冷意,猛地拂袖,“傳令三軍,連夜突圍!”


  *


  餘飛接到緊急軍報時天還沒亮,他一身單衣立在寒風裡飛速讀完季長川的來信,後背起了大片的冷汗。


  “虎豹營!預備傳令!”


  滿城的軍隊火速集結起來,打破了小地方以往的寧靜祥和。


  宛遙在睡夢裡被青花推醒,一睜眼看到項桓戎裝玄甲站於院外。


  “出什麼事了?”她披起外袍。


  “憑祥關破了,袁傅的大軍正在朝我們這邊趕來。”項桓將刀兵先立在牆上,拉著她進去,匆忙收拾東西,“你快些把行禮整理好,今夜要護送全城百姓出小嵩山,後日……說不定明日這附近可能成戰場了。”


  “怎麼這麼突然?”


  宛遙稀裡糊塗地跟著他將衣物疊在一起打成包。


  “說是將軍那邊出了點意外。”項桓飛速將銀錢塞進去,從廚房取了饅頭、面餅等幹糧以備路上食用,“眼下援軍一時半會兒來不了,這城沒準兒守不住。”


  她愣了下,“那你怎麼辦?”


  少年收拾行裝的動作一滯,轉過頭來看宛遙時,唇邊揚起一抹笑。


  “我留下——你放心。”


  項桓伸手將她臉頰邊的碎發挽過耳後,語氣仍是輕松寫意一般,“就是死也要回來見你啊。”


  年輕的人總輕易將生死掛在嘴邊,宛遙卻第一次有種心頭壓著重重牽掛的沉重感,這是與他當年隨大司馬出徵時突然消失的情況完全不一樣。


  原來送一個人上戰場,是這種心情……


  她終於有些明白,為什麼項桓每次都不告而別的離開了。


  許多碎碎叨叨叮囑的話含在嘴邊,想了想又覺得多餘且無用,終究一聲不吭地咽了回去。


  宛遙擔憂地垂下眼睑,忽的探出指尖,輕輕地將手貼在他掌心上。


  纖細小巧的觸感猝不及防地拱進手中,項桓微微怔了一怔,嘴角抿出明朗的笑意,將她手指從自己指縫穿過,十指相扣的緊握住。


  作者有話要說:  恭喜兩位嘉賓牽手成功。


  本章隱晦的開了個小船!


  什麼?你居然沒發現!


  遙妹都摸了阿懟的鳥了!尺度這麼大,一不小心是會被鎖的诶!【。


  咳,原諒我酷愛玩鳥梗……


  樓大媽的鳥在遍地都留下了它子孫周遊世界的足跡【……


  還酷愛面具梗……


  老王的面具現如今已經量產了,真是一個前途無量的好項目啊!


第69章


  城門連夜開啟, 卯時初刻,城中的燈光與城外官道的火光如星辰閃耀, 迅速連成了一條湧動的火龍。


  由於兵力有限, 護送百姓的大部分是辎重營和新兵營的士卒,戰鬥力之弱, 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全程輕裝簡從, 求個速去速回。


  領軍的張校尉正驅馬前後巡視隊伍, 不住催促百姓們行快一些。


  “趕緊的趕緊的,別磨蹭, 天亮之前必須趕到小嵩山腳下!阿婆, 這驢比你都老, 帶著幹什麼啊!哎!”


  然而普通人哪裡有行軍打仗的將士走得快, 大部分拖家帶口,前面推著板車,後面趕著牛馬, 辛苦攢了十幾年的家當誰都不願輕易放棄,隻能慢吞吞的在郊外緩步推進。


  宛遙和青花坐在馬車內,厚重的夜空上全是烏雲。好在她們倆一個是臨時歇腳的外鄉客,一個是倉皇逃出來的家奴, 隨行攜帶的東西都不多, 兩個包袱足以應付。


  宛遙掀開車簾子往外望,四周山巒起伏,滿世界都是轱轆咯吱咯吱轉動的響聲。項桓此次也在隨行的隊伍中, 見狀便打馬逛過來。


  “趕夜路還習慣吧?”他放慢速度跟在車旁,“你要是困的話,先睡一會兒,不出意外今天正午前就能翻過山。”


  她搖頭示意自己不要緊,趴在車窗上朝外面打量了一圈,“你們送到小嵩山便掉頭回去了嗎?那這些人怎麼安頓呢?”


  “安頓?”項桓似是而非地輕笑,“如今亂成這樣,能把人平安送出去就不錯了。有親戚的投奔親戚,沒親戚的就地生根,這年頭背井離鄉的多了,自有他們的活法。”


  這一番話,讓宛遙無端回憶起了那一年在恩陽鎮外路遇山匪時的情景。


  百姓落草為寇,災民沿路乞討。


  亂世的流民在用自己的方式試圖掙扎著活下去。


  項桓看了她幾眼,欲言又止似的抓了抓脖頸,“我記得,那地方離白狼鎮很近,若戰況順利,你其實可以去鎮上……”


  還沒說完,那張校尉像生了一雙火眼金睛專盯著他找茬,當下一聲獅吼:“項工頁!”


  “又在偷懶,還不滾過來!”


  半道被人打斷,他額頭的青筋微不可見的凸起,嘖了聲,不耐煩地答應,“知道了。”


  縱馬時回頭又朝宛遙把話補齊,“你可以去鎮上住幾日,如果要走,也記得留個消息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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