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黎也當晚就坐上了返程的列車。


  她孑然一身, 兜裡隻有還能接上少許電的MP3,火車臥鋪又冷又硬,她蜷起身子, 耳機裡循環一曲鳥之詩, 眼睛盈滿的潮潤湧溢, 滑過鼻梁, 滲入另一隻眼睛。


  在耳機裡的歌曲因為沒電關機以前, 她努力讓自己先一步墜進了夢裡。


  她最飄搖的兩年, 像一件不斷轉手最終落進無人問津的角落裡的貨品。


  隻有他,他是她親手拋棄的舊物。


  也從那一天開始, 她清晰意識到某種徹底的別離,再無牽扯, 無糾葛,無愛恨,卻深深扎進心裡的別離。


  大雁南去,季風以北。


  這個地方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她留不下什麼,更帶不走什麼。


  -


  靳邵出院那天,連日繼夜的大雨停歇,一碧無際,晴空萬裡。


  沒有通知任何人,他自己收拾了為數不多的衣服、日常用品, 繳清了住院費用, 一個人提著包袱, 在公交站臺等半小時大巴, 回了家。


  安然無事在空蕩的屋中度過兩天,周六天崗放學, 得知他出院的幾個朋友聚起來,晚上大伙在老地方吃了頓夜宵,個個喝得臉頰紅粉,興高採烈,隻有他坐在最顯眼卻最沉默的一邊,一支又一支點著煙,像要把一直戒煙到出院的份兒都抽回來。


  大家伙歡暢散場,臨走前尚還計劃著以後,誰買了新款遊戲機,誰在暑假進廠狠狠暴富一筆,換了新籃球,手感忒棒,一口一個邵哥、邵哥,幹過的最後一杯酒,大伙敬他一個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重回天崗,還是那個最靚眼的仔。


  靳邵可算笑了,直接他媽的笑出眼淚來,酒意燻紅了臉,浸湿了一片錦瑟年華,宏圖大志。


  新的周一,陽光仍然燦爛,校園朝氣蓬勃,入眼盡是老實著好的校服,那天靳邵獨一身的衛衣便服在眾人調笑中走進學校,走去辦公室坐了個把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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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之後,消息飛速傳播——高二五班那個黎也轉走了,他們班靳邵,也退學了。


  五班兩個空位收走後,進出後門的路道變得寬敞通暢。離開的兩個人給大家帶來的印象都尤為深刻,一時半刻沒有人忘記,沒有人習慣,就連幾科老師在改卷後作表揚對比時,偶爾也會脫口出黎也的名字,靳邵則是總讓老師在批評睡覺開小差的人時,連名帶姓一句“走了個靳邵,來了個xx是吧”。


  時間卻在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教室窗外更迭的春夏秋冬漸漸會替代所有人的關注,漸漸沒人會想,離開的人為什麼離開,離開的人都去哪兒了。


  ……


  晃眼年末,各家著手籌備年節,外地打工的一波接一波回,返鄉潮期間,火車站內人滿為患。


  幾日過去,街上多了許多車輛、小孩兒、年輕精致的男女,各家好事也接踵而至,噼裡啪啦的鞭炮響不停,大席小席吃不完。城頭到城尾也是連日熱鬧,年貨攤子紅通通鋪個滿天滿地,每家每戶燦然一新。


  除夕夜,桐城下了十幾年來久違的一場暴雪,南方人都可稀罕,仿佛從未見過這樣大的雪,天冷得要死人,大人牽著小孩兒都在外邊兒晃,沿街彩燈鋪張,熱鬧非凡。


  街尾的廢品站拉起簾張著燈,當天沒啥生意,得年後啊,收些廢年貨、廢裝飾,這樣家人團聚、其樂融融的雪夜裡,當是早收攤早關門,這時候也沒想到能進來個影隻形單的稀客。


  一個男生,長得很高,戴黑帽口罩,手插進寬厚的羽絨服衣兜裡,摩託車停在店門外,不一會兒就覆滿白絮,叫他不應,沉默了會,拉下口罩言簡意赅地讓帶幾隻大紙箱,說跟他回趟家,收東西。


  倆人抵達不遠的一處歇業旅店,前後進出忙活,整整堆了一皮卡的箱子,大冬天給老哥累一頭汗,半道停下擦汗,費解:“你這是要把家都給我收了?”


  男生借休息當口抽一支煙,轉頭指了些體型大的器具:“幫我看看,哪些能賣,怎麼賣。”


  老哥誇張地哦喲了一聲:“不住啦,要搬走?”


  “嗯。”


  “咋的啦?”


  “賣了。”


  “啥?”


  燃紅的煙頭扔進雪地裡,幾秒間就熄滅,他嘆口氣,“房子。”


  ……


  收拾得差不多,老哥累得前胸貼後背,看見他最後回身把前臺櫃下一疊又一疊厚厚的書裝進即將帶走的大袋子裡,及時點了句:“書我這兒也收。”


  他手頓住,沒說啥,默默挑出來,最後隻留了本偵探推理小說,蓋在一個用厚布層層裹嚴實的東西上邊。


  老哥瞥到一眼,“什麼東西裹那麼嚴實呢?”


  他不吭聲。


  送走老哥吭哧吭哧、滿載而歸的皮卡車,他手插兜站門外,像是被雪霜凝固了,抬起頭,目光久久地望向茫無涯際的穹蒼,雪化在皮膚表面,冰寒刺骨,滿目彌蒙。


  這場雪來得毫無預兆又撲天蓋地,彈指之間便落滿青堂瓦舍,讓人心底不由得嘆。


  瞧啊,一場大雪,就能覆蓋這一年裡所有的生機勃勃,蔥蔚洇潤。


  -


  時間像是打上發條,不給人反應的機會,畫面聚成片段飛速閃過,又是一年蟬鳴盛夏,高考落幕,暑期來臨。


  轉學緣故,黎也以前的同學換過一批,卻隻是一年交集,走之前,她主動加進了畢業群。她冗長無趣的青春期,就好像有了點可以回首,可以尋找的痕跡。


  提前開放的暑假,大家本能地釋放壓抑,湊成小隊伍計劃出國旅遊,電子產品一鍵換新,女生們則在美甲美發、倩裝扮飾裡物色一圈。


  黎也看著群裡七搭八搭的嘮扯,偶爾笑一笑,不參與進去,也有同學得知她與眾不同的暑期安排後私信詢問:【敏敏說你接了她弟弟的家教私活?真假的?!】


  黎也:【嗯。】


  同學:【你不跟我們去玩嗎?高中苦了三年,放假還要繼續苦?!是不是你們學神都喜歡榨幹自我價值?!!】


  黎也順應玩笑:【嗯,喜歡。】


  同學:【……】


  同學:【果然,這就是我死下遊的原因。下輩子我一定向你學習。】


  那天正好高考出分,黎也結束工作打車到網吧,裡頭恰好激起歡慶氛圍,幾個查完分的高考生見人就抱,聲淚俱下,請了一片兒的酒水飲料。


  她的電腦屏幕在屬於別人的歡呼聲裡跳出自己在本市名列前茅分數排名,愣了挺久的神兒,才松下一口氣。


  學習強度經歷大幅度下降和斷崖式上升,她調整狀態再跟上進度已經不容易,又在遍地的金子裡比誰更亮,怎麼過來的已經記不起。


  那幾個高考生消停了一陣,坐進椅子裡和同伴一起播電話發消息報喜。黎也的手機在掌心裡反復摩挲、上下調轉,她看著不遠的滿臉春色,點進電話簿翻一圈,選定框在幾個名字間兜圈,停在“偉光同志”一欄,退出去,選擇短信,手指在按鍵上走走停停,隨著耳邊的報喜電話掛斷,手機屏最終摁滅。


  她聽到了許多聲來自別人口中,對著別人的恭喜,才發覺自己連報喜都找不到人。


  這年過得倉皇疾忙,幾乎沒有什麼記憶點,不知不覺裡,她的頭發又長了,細皮筋扎不住,每天被忙碌充盈,不止是時間,似乎連她自己也在發條上轉。


  畢業群裡炸翻天,組了幾個慶祝的夜宵局,消息也問到她這裡,她一邊挨個婉拒,從包裡拿出路上進便利店順帶的啤酒,想了想,兜裡掏出一枚火機,啪嗒,明光锃亮的電腦屏幕前亮起一簇火苗。


  這簇微小杳然的光亮無人在意,在停留短促的幾秒後,被呼出的風帶滅。


  “畢業快樂。”


  黎也最後這段倉促的,無風無浪、無喜無悲的高中時光,停在這聲呢喃的輕語裡,潦草收場。


  時間淡化一切,很玄妙的說法,有些不用忘就飄飄然地在記憶裡消散,有些卻是潮湿沉重,死命也搬不離腦子。


  她很早就意識到,離開是火車上的一天一夜,適應和習慣卻是很長的戒斷過程,到現在每次手機震動,她還會心悸地想到那個常常五句話隻有一句重點的啰嗦精。也常常在夢裡見到那座小城,每天都在下雨,沒有一刻停歇的小城。


  新手機號創建了新的Q.Q賬號,所有聯系人都與日俱新,舊號早就注銷,大概是發現靳邵把她刪了之後,那天她發了什麼來著,不記得,好像喝了酒——她常以此疏解壓力,因為酒量差,不用喝得很脹就能麻木神經,然後也總要發點神經。


  她可能還是喝多了,從不參與討論的人,忽然跑群裡回了幾條聊到她的調侃話。


  大家聊著聊著話題走偏,散伙飯吃過了,延續到現在,誰都有點犯愁,特別出了分兒,無緣夢中情校準備復讀,或是成功上岸、出國留學,終歸天各一方,又開始在湊留本地的一批,以後苟富貴勿相忘。確實,重點班出人才,變相的社會人脈資源。


  聊到這,黎也就放一邊了,趴著緩了會兒神,突然驚坐起來,有什麼衝勁,電腦切進另一網頁。現在圖方便,所有密碼都以銀行卡為中心統一,但論壇是以前玩的,密碼一直沒改,每次登陸都要想一下,稀奇,酒精上頭,家裡的狗一天沒喂糧都忘得幹淨,密碼刷刷就打上去了。


  回到北京,她連網吧都是頭一回進,劃著板塊頁面竟有種久別重逢的感慨和生疏,以至於劃著劃著就跳去搜索欄打字:天涯社區要怎麼找以前的回帖?


  再仔仔細細地按照步驟,兩邊切換,最後,一頁一頁地在回帖頁往後翻,時間停在2003年,黎也凝滯,再木然地點進一條情感天地的帖子——


  Re:活著的意義


  樓主[籠中鳥]:【這世上還有比活著更操蛋的事兒嗎?大概沒有,一定沒有,絕對沒有。人要什麼都沒了,還活得狗屎一樣,像在世上湊數的,哦對,我可能還是在世上渡劫的,不如死了算了,但老子才十三歲,是不是有點兒死太早了?早死鬼能不能投好胎啊關鍵?(求大師解問,無償,樓主沒錢)】


  黎也揉清眼,定睛看。


  知道他倆還有這層聯系的時候,什麼感覺?第一反應是挺懸乎的,現在再看還是懸乎。


  這多半就是傳說中的……千裡姻緣一線牽。


  挺牛。


  往下滑,有人調侃有人照鏡子,一堆天涯淪落人抱頭痛哭,也有開解,三言兩語帶過。


  本以為時間太久,找到自己那樓會費點功夫,卻沒想到被頂上來了,那時候她取了個很二的賬號名叫“憤怒的火雞”,初中那會兒最事兒的時候,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從線下到線上,也不知道怎麼裝出的少年老成打嘴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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