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幾日他跟鄧歸莊闲聊時,趁鄧歸莊醉酒,便故意提起洋行少爺遭劫之事,說當年這事太蹊蹺,他懷疑根本是那傅姓下人監守自盜。鄧歸莊這幾年沉澱下來,早開始懷疑傅子簫幾個便是當年劫案的始作俑者,隻苦於沒有證據,便將當時的所見所聞以及自己的推測都說了。
“有一回琅寰書局邀幾位大學舉辦茶話會,嚴夫子見許奕山在座,便故意借批判自由戀愛,將話題引到春鶯裡上,說這風氣太壞,委實不易提倡,當年就曾有幾個女學生因為談戀愛跑到學校裡自殺了。許奕山本是極有城府之人,一聽之下臉色馬上就變了。嚴夫子於是更加確定潘姑娘和女兒的所謂自殺都跟這人有關,隻要一想到女兒的死狀,便恨不得手刃這幾人,暗想若女兒真是被這幾人所害,他該如何自處?
”日也想夜也想,他幹脆花了兩個月的時間做了一套攬繩用的工具,為了出入方便,特拆了一個大鳥籠,將工具放入其中,裡頭丟了隻鳥,外頭蒙上布。與此同時,借著著書及聽戲的機會,跟許奕山、陽宇天等人徹底熟絡起來。
“四人當中,他最先試探白鳳飛,借著在刻羽戲院聽戲的機會,在後院苦守了半個月,終於等來了一次機會,趁白鳳飛身邊無人,有意將女兒當年照片丟到的路上,白鳳飛路過看到那照片,嚇得轉身就跑,白鳳飛走後,他取回女兒照片,換成了一張新近出來女明星的照片,不一會白鳳飛帶著從人去而復返,自己不敢撿照片,硬逼下人去撿,下人看了說是明星的照片,白鳳飛起初不相信,含著怵意地看了好幾眼,這才松了口氣。可是從那以後,白鳳飛就總疑神疑鬼,晚上若非排戲,輕易不肯到刻羽戲院來。
“越接近真相,嚴先生內心越煎熬,事情已過去十一年了,女兒早已化作一抔黃土。四位兇手卻都活得風光體面,許奕山任著書局經理,如今家庭和睦、出入體面,儼然過上了當初夢寐以求的上等人生活。傅子簫斂財無數,白鳳飛成為一代名角,就連陽宇天也是衣食優渥,早已今非昔比了。
“為了徹底弄明白當年的事,嚴先生決定從最容易接近的陽宇天身上下手,每天必去刻羽戲院聽戲,還裝作陽宇天的戲迷,不時進行打賞,準備了一月有餘,終於將戲院前前後後都摸得極清楚了,這晚戲院未排陽宇天的戲,前頭特別忙,陽宇天的幾個徒弟都需登臺,嚴先生趁亂帶了準備了許久的氯胺酮及鳥籠去後院拜訪陽宇天。除了幾個徒弟,少有人會於晚間來尋陽宇天,這院落一時半會不會有人回來。
”嚴先生掐準了分量,在兩人闲談時,於陽宇天茶中羼入迷幻藥,不久陽宇天喪失意識,嚴先生用手帕堵著他的嘴,頸上套上繩索,再用吊鉤將其吊至房梁。陽宇天清醒後,萬想不到自己會被如此德高望重的一位老夫子給暗害,自是駭異莫名,嚴先生將自己推測的真相說與陽宇天聽,每說一句,陽宇天的臉就白一分,嚴先生說完後,問陽宇天,他說得對不對?
陽宇天當然不肯承認。
“嚴先生隻說,若是能供出誰是主犯,他可以考慮留陽宇天一命。陽宇天起初一心盼著外頭有人闖進來救他,一味的熬時間,嚴先生怎肯讓他如願,慢慢收緊他脖子上的繩索。陽宇天隻剩最後一口氣時,終於忍不住求饒,用目光示意是旁人害了嚴先生女兒,嚴先生將誊寫了白鳳飛等人名字的清單舉到許奕山面前,從白鳳飛、許奕山一路點到傅子簫的名字,問一個陽宇天便點一下頭,到了傅子簫的名字時更是拼命點頭,嚴先生由此知道,陽宇天、白鳳飛、許奕山、傅子簫都是當年害死他女兒的參與者,而傅子簫則是罪魁禍首。
“嚴先生又問,四人當中,隻有傅子簫和陽宇天吸長樂牌煙,當時女兒死時教室裡那麼多長樂牌煙頭,到底是傅子簫吸得多,還是他陽宇天吸得多?究竟什麼樣的石頭心性,才能在殺人時還不忘吸煙?
“陽宇天至此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灰著臉再不肯透露信息,嚴先生這時將事先準備好的長樂牌煙抖著手拿出來,一邊吸煙,一邊收緊陽宇天的繩索。其實有的是比這安全穩妥的殺人法子,但是嚴先生覺得,自從知道女兒慘死的真相,心裡就仿佛破了個窟窿,每時每刻都在淌血,他白發人送黑發人,妻子早他一步走了,如今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唯有讓這些人嘗一遍當年女兒嘗過的痛苦方才解恨。
“殺了陽宇天後,嚴先生參加婚禮,在婚禮上認識了傅子簫。又聽說許太太帶孩子回娘家,當晚便去拜訪許奕山,趁許家無人,按照前頭的法子殺了許奕山。可是後來在籌劃殺傅子簫時遇到了困難,不知是不是白鳳飛在陽宇天死後給傅子簫透了口風,傅子簫晚上總不肯出門,還四處收集上海灘丁姓人家的資料,似乎在查當年那女孩子的底細,因不清楚當年那個丁姓女孩父親原姓嚴,暫未查到他頭上而已。
“嚴先生知道自己必須盡快下手,免得自己尚未動手,便被傅子簫搶先給害,他摸查了傅子簫平日總去的那幾個消遣之處,從車行租了一輛洋車,每晚都在等機會,這晚傅子簫約了人打牌,一個人從家裡開車出來,嚴先生本對今晚動手未報希望,誰知傅子簫開到路邊一家面館時,竟停車下去吃面,嚴先生便也停好車,進了面館,裝作偶遇傅子簫。
“傅子簫雖在打聽丁姓女學生的底細,但自從得知鄧歸莊調回上海的消息,早將疑心對象放到了鄧歸莊頭上,回想前因後果,越想越懷疑許陽二人之所以被害,乃是因為鄧歸莊查到了當年女友自缢的真相,特回來找他們報仇來了,以他的心性,由來隻有他害人的,怎肯讓旁人害,這幾日早就謀劃著對付鄧歸莊,不防遇到聖約翰的老先生,他深覺這是個好機會,便著意拉攏,請嚴先生坐下。”
第72章
嚴先生等待多時,怎肯錯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看傅子簫有意無意向他打聽鄧歸莊, 便暗猜傅子簫是因為陽許二人的死起了疑心, 而懷疑對象正是鄧歸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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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就有心跟傅子簫周旋, 坐下後, 便時不時露一兩句口風, 拿話吊起對方的好奇心。
兩人共說了一刻鍾,因傅子簫防心太重, 嚴先生始終未找到機會,唯恐暗算不成反壞事,隻得稍後再俟機會。
誰知這時面館的伙計端湯過來時, 不小心將湯汁濺到了傅子簫的手上,傅子簫自闊了之後, 最喜在人前裝斯文, 然而畢竟流氓本性, 一到關鍵時刻便現原形。
嚴先生趁傅子簫破口大罵伙計之際, 在傅子簫面湯裡下了早準備好的藥, 怕傅子簫面館裡便發作引旁人懷疑,並未下足分量。
傅子簫吃完半碗面果然未發作,隻叫了伙計付賬。嚴先生眼看傅子簫要走了,便說他家就住在附近,他腿病犯了,傅先生能否載他一程。
傅子簫本是懶得理這老頭子,但既要不動聲色謀害鄧歸莊, 鄧歸莊身邊的人總能一天用得著,便佯作熱情應允了。嚴先生坐了傅子簫的車,不久藥性發作,傅子簫昏昏沉沉開始打瞌睡,嚴夫子惟恐自己對付不了傅子簫,忙把住方向盤將車停下,又用倒了乙醚的帕子捂住傅子簫的嘴,待傅子簫徹底昏迷了,才從另一邊下來,將傅子簫推至副駕駛座,徑直開到他最熟悉的聖約翰。
今晚遇到傅子簫純屬偶然,嚴先生深知最果斷的法子便是直接在車上勒死傅子簫了事,但傅子簫既是罪魁禍首,他怎甘心這麼輕飄飄地殺了傅子簫,想起聖約翰後門的破教室長期廢置,晚間少有學生過去,便將車開入後門。
怎料傅子簫身強體健,還未等嚴先生將他掛上房梁便有了醒轉的跡象,嚴先生怕他發出響動引來旁人,隻得急用帕子捂住傅子簫。
傅子簫認出嚴先生,死死瞪住嚴先生。
嚴先生恨聲告訴傅子簫,他就是當年那個丁姓女學生的父親,讓傅子簫看清楚他的模樣,別死得稀裡糊塗。傅子簫心性冷硬至極,聽了此話隻稍稍一驚,立刻便拼死掙扎起來,若無帕子上的乙醚,嚴先生非但害不了傅子簫,還會被傅子簫所害。
老先生全副心神都用來制服傅子簫,好不容易待傅子簫重新昏迷了,抬手擦汗時才注意到外頭有腳步聲。
嚴先生暗吃一驚,不確定對方聽到了多少,忙打開門追了上去,幸那人就在門外不遠,不及細想,趁黑將那人捂昏。
他心知今晚是斷不能布置現場了,在外頭那人醒來前果斷回教室將傅子簫勒死,又將教室外那人搬上車。
亮燈時才發現被他迷昏之人竟是他的學生紅豆。
嚴先生頓時心亂如麻。
他知道自從陽宇天和許奕山死了,不止王彼得被探長引來調查此事,連鄧歸莊也起了疑心,不但借他借過的工具書來看,還著意打聽丁琦的父母是誰。
想必鄧歸莊很快便會知道他就是丁琦的父親,亦很快會猜到他正調查當年之事。
前日鄧歸莊有意帶著那幾本工具書來找他,因走的時候心神恍惚,連落下那幾本工具書都不知道。他唯恐夜長夢多,次日一早便用鄧歸莊的名字將那幾本書送回了圖書館。
誰知下午鄧歸莊來找他,說書裡面夾了一張很重要的物事,不是旁物,正是他和女友那張當年唯一一張合影,嚴夫子一驚,忙去圖書館找書,怎料不過一下午的工夫,那書又被顧筠借走了。
案子本是是顧筠引王彼得查的,眼下這孩子又借工具書,若再結合這張照片,以王探長之能,遲早會查到他頭上來。
死,他不怕,但他尚有兩個仇人未手刃,怎肯半途而廢。忙去教育系的大教室找顧筠,幸而顧筠當時雖借了書,並未來得及翻看,他等教室人少了,便弄暈顧筠,將書裡的照片取了出來。
誰知晚上對付傅子簫時,又不小心被紅豆撞上。
兩個都是他的學生,且他自調查當年事時發現潘姑娘是紅豆小姨,便對紅豆油然而生一種特殊的憐愛之心,就連平日批紅豆功課時,亦比旁人更下工夫。
難得紅豆又極聰穎,嚴夫子課堂上聽紅豆妙語連珠,常會黯然地想,他的女兒當年也是如紅豆這般慧極敏極,若是未被謀害,次年便會順利考入大學,而且在課堂上,想必也會如紅豆這般討先生喜歡。
他心神不寧開了幾十分鍾車,因當晚下了雨,惟恐害得紅豆著涼,隻得拿外套蓋在紅豆身上,後來他估摸著紅豆快醒了,想來就此將紅豆丟下也不會出什麼問題,便停了車下去。
他知道紅豆觀察力極強,若跟顧筠交換信息,也許很快就能猜出他是兇手,所以他必須抓緊時間對付白鳳飛。可就在他去找白鳳飛之前,鄧歸莊前來找他,滿臉愧悔地說知道他就是丁琦的父親,之所以故意將照片落在書裡,就是為了試探嚴夫子的反應,問嚴夫子是不是在查女兒的死因。
嚴先生起初未理鄧歸莊,許久才說了一句:他女兒的確死得不明不白。
正好他還有許多當年的事未弄明白,便說晚上會去找鄧歸莊,因為此事太隱秘緊要了,家中最好無旁人在場。
鄧歸莊自丁琦死了,十一年來一直活在愧疚中,自經嚴先生提點,早對丁琦當年的死起了疑心,可他不能亦不肯相信丁琦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才被人謀害。
是晚嚴先生來找鄧歸莊,坐下後,先將五人當年在春鶯裡的事情盤問明白,又問女兒當年和鄧歸莊談戀愛的經過、兩人究竟是如何起了龃龉,女兒遇害當晚又為何要去找鄧歸莊,力求不落下一處細節,逐一弄明白。兩人相談一整晚,不斷整理、推測、還原,真相一點一點在拼湊,嚴先生的心一片一片裂得稀碎。
談到次日清晨,鄧歸莊痛哭流涕,在嚴先生面前長跪不起,原來他的丁琦說得絲毫不差,他當年所交何止是狐朋狗友,簡直是魑魅魍魎 ,尤為讓他錐心的是,那晚丁琦來找他,他竟連她的話都不肯聽完就負氣走了。若傅子簫等人是元兇,他便是當之無愧的幫兇。丁琦當年受了多少苦,他活該一一領受。
遂自缢於書房。
紅豆等人聽到此時,已是淚流滿面,既哭一命抵一命的這對痴兒騃女,也哭大好年華便夭折的小姨和丁琦。尤為痛惜苦熬多年的嚴先生,即便舉刀成魔,仍存一份良善之人的悲憫和底線。
虞崇毅一個大男人泣不成聲,對紅豆和賀雲欽道:“小姨死得太慘,嚴先生亦死得不值,就算這些人償了命又如何,任誰也不知道他們當年做過的惡事,我們需得讓當年之事真相大白。”
第73章
賀雲欽喚了下人進來,讓其將爐火燒得更旺, 待屏退下人, 這才對虞崇毅道:“大哥說的話正是我想說的, 但案子發生在十一年前, 相關證據都已湮沒了, 嚴先生也是搭上了自己的性命才將真相還原到這種程度, 以官方的渠道公布真相是斷不可能了,但想要將此事公諸於眾, 也不是沒有旁的法子,這封信還未讀完,我們先耐心看完白鳳飛一節再好好籌謀。”
眾人啞然點頭。
鄧歸莊自缢後, 嚴先生急於找到白鳳飛的下落,可此女一貫狡詐, 眼看陽宇天許奕山傅子簫一個一個都丟了性命, 早猜到此事跟丁琦及潘姑娘有關, 王彼得他們在查案子, 遲早會找到兇手, 好在當年的事死無對證,隻要她咬死不承認,誰又能奈何得了她?在兇手落網之前,為保命先藏起來再說。
就在嚴先生苦尋白鳳飛無果的時候,天助也,南京那人竟來上海聽白鳳飛的戲。
嚴先生在報紙上看到這消息,心知必須在戲院加強守備之前入內等待機會, 於是明明白鳳飛次日才登臺,他頭天就去了刻羽戲院。
他心思何等敏銳,很清楚鄧歸莊都能查到他是丁琦的父親,王探長更能查到他頭上,如今藏了許久的白鳳飛終於露面,倘若王探長疑心他是兇手,也許會搶先一步派人來他寓所外盯梢。
於是他讓家裡的老下人穿了他的長衫,梳了他的發式,於頭晚到他臥室看書歇息,次日到書房拿筆做樣子,以此來迷惑王探長的人。
老下人在嚴家多年,親身經歷了這十一年來主人家所遭受的苦痛,雖然先生從未言明,但他早隱約猜到先生在查小姐之事,自無不配合之理。
王彼得早想通這一節,聽到這,慨嘆道:“怪不得我們派去的人第二日一整天都未發現不妥,原來嚴先生頭天就離開了寓所,但嚴先生委實多慮了,如果我早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阻不阻攔他還另一說呢,反正我這人是沒有什麼善惡是非觀念的,白鳳飛連殺兩人,早就該死,若非嚴先生親自討公道,律條根本治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