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
我姐進來一把掀開我的被子。
「還不快起,也不看看現在都幾點了。」
大把陽光透過百葉窗撒進來,刺得我眼睛有些痛。
我眯著眼睛瞧了瞧,一時間竟有些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我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1
夢境支離破碎。
記憶最初的畫面,是一幢古香古色的建築。
大宅院裡僕從穿梭。我小小的,被牽著手掌前行。路上遇到人總會被問候,他們稱呼我為——「小姐。」
畫面一轉,是我被一個男人抱在膝頭。
他蓄著長長的胡須,手捧一冊書卷為我講解上面的文字,然後引出論點讓我作答。
末了他欣慰又遺憾地點點頭。
「真真聰慧,年紀尚小便有如此不俗見識。若是生為男兒身,日後必能成國之棟梁。」
他將我放下,讓我自己去外面玩。
兄長迎面走來,順手捏住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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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真真,父親又教你策論之法了?」
我點點頭,又生氣地撲上去打他。
他單手摁住我的頭,伸長手臂我就再也碰不到他。
然後他笑著閃開。
「快去吧,母親還在等你。」
我母親是世上最賢淑不過的主母夫人。
她正在繡一展屏風。
馬蹄輕踏馬鬃飛揚,卻不是她前幾日繡的那幅百花簇擁的踏春圖。
「待這幅屏風先繡好,擱到你父親的屋子裡。好過他日日念叨著,隻恨不能拖著自己那副文臣的老骨頭上陣平亂。」
我娘隻顧著埋頭穿針引線,卻還記得笑著對我說:「等我們真真長大,把這刺繡手法也學成學精,日後尋一個稱心如意好兒郎。」
2
夢裡出現了很慘烈很慘烈的景象。
無休止的尖叫,嘈雜的腳步,衝天的火光。
穿鐵甲的人將府門重重圍住,我娘留著淚催促我快從狹小的狗洞裡鑽出去。
「真真——」
「活下去,真真。」兄長眼裡閃著淚光,對我殷切囑託,「忘了我們。」
父親背對著我,不發一言。
我一路逃亡,無飲無休腳步不停。
最後昏倒在一戶農家門口。
再睜開眼的時候被一個粗野女人指著鼻子說教。
「你是老娘撿回來的,要想吃飽就得聽老娘的話,知不知道?」
我打量了一圈這個昏暗狹小的屋子,點了點頭。
吃是吃不飽的。
粥裡全是水,飯裡全是糠。菜是剩的餿的,饅頭硬的能砸死人。
那女人對我動輒打罵,不論我怎樣逆來順受也止不住那些不堪入耳的話語。
我最受不了的還是她那個留著涎水看我的傻兒子。
尤其是他摟著我作勢要親我的時候。
我像是跳了腳的老鼠,對他又踢又撓。
那女人趕過來護著她兒子,同時汙言穢語罵我不知好歹。
「你就是給老娘兒子做童養媳的,怎麼了?這不情那不願的,等著老娘……」
我把她兒子打破了頭,她改了主意,不讓我做她童養媳了。
她要把我賣到暗娼館裡換錢。
那幾個大漢來抓我的時候被我逃了。
沒逃太遠,可我餓得腿軟,實在跑不動了。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遇上的李子怡。
她正在挖野菜,看見穿得破破爛爛、蓬頭垢面的我嚇了一跳,以為我是哪裡來的小叫花子。
「救我——」
「什麼?」李子怡沒聽清。
「救我……他們要……抓我到妓院……」
李子怡看了看身後追來的那幾個氣喘籲籲的大漢,抱起我就跑。
3
「我煮了方便面,你要不要吃?」
我姐咂巴了下筷子,端著碗面問我。
「姐?」
我有些恍惚。
夢裡的世界和現實的世界。
「怎麼了?」我姐看我眼睛直直地盯著天花板,過來探我額頭,「不是睡傻了吧?」
「快起來快起來。」她說,「我們今天去廟裡上香。」
「爸媽自己跑出去旅遊,把你丟給我。」她喃喃,「讓我也好好拜拜,除了求姻緣,也也替你求求學業。」
我「哦」了一聲,又在床上癱了一會才起。
夢裡的世界光怪陸離,真真切切。
我趴在車窗旁邊吹風。
「冷不冷啊你,窗戶開那麼大?」我姐從手底下調了車窗高度,「我這裡面還開著暖風呢。」
我沒發表反對意見,隻是繼續發呆。
領了香,進了佛堂。
佛鍾作響,我的頭也作響。
「希望大家新的一年快快樂樂,平平安安。」
腦中沒由來冒出這麼一句。
嘶——
又是很多光影閃過。
所有人的願望……都沒有實現。
我突然胸悶,揪著領子險些喘不上氣來。
自顧自拋跑開見到一位僧人。
現代的佛堂,遊客一般是見不到僧人的。
可他就出現在我面前。
「大師……」我捂著心口,「我不懂……」
我有著在這個世界從小到大的完整記憶,卻無端覺得夢中人就是我。
僧人俯身合掌,隻言「舍得」二字。
他在這裡等我,似乎隻是為了用這兩個字點化我。
4
「姐?」回家的路上我問她,「你信穿越嗎?」
「穿越?」我姐摁著喇叭催前面的車快走,「穿越都被廣電禁了。」
「我跟你說正經的,姐。」我說,「要是能穿越回古代,你會做什麼?」
「如果能回去?」我姐想了下說, 「會想法子回來。」
「為什麼?」
「我腦子不好使,去了大概活不過兩集。」她說, 「而且穿越劇的女主吧,擋箭挨刀肯定得有一個, 虐身虐心肯定得佔一個。什麼毒殺,謀害, 三角糾葛, 皇子奪嫡。這得有幾條命才能陪他們玩啊?」
「如果有你很喜歡很喜歡的人呢?」
「對誰的喜歡都不能超過對我爸媽的喜歡吧。」
「而且憑什麼非得是我妥協, 那個人如果真那麼喜歡我,不會自己跟過來?」
「如果他放不下, 憑什麼要我放下。」
我姐滴滴地摁喇叭。
「小真真,你不會是看穿越小說看糊塗了吧。」
「你看他們描述得多風花雪月,是個人就衣冠楚楚風流倜儻, 其實都是假的。不信你去搜搜歷代皇帝畫像, 絕對打破你不切實際的幻想。」
「而且你想去的地方。」我姐神經兮兮地對我說, 「連把軟毛牙刷都找不到, 很可怕的。」
5
我又做了一個夢。
夢裡面的我是古代的楊真。
沒有跳下湖, 無病無災長到十九歲的楊真。
我在夢裡面看到了李子怡。
在她走的第十年, 以一個全新的樣貌出現。
不用說任何話,單看眼睛我就知道是她。
「阿姊——」
「天吶真真, 你都長這麼大啦。」李子怡也驚喜地望著我。
她環顧四周:「這酒肆居然也還開著。」
「阿姊——」
我站在原地沒有動,生怕一呼吸這個夢就碎掉。
心裡有許多許多話想問她, 每個字都爭先恐後堵在了喉嚨。
「真真。」她大步走向前, 「抱一個。」
一個沉沉的擁抱。
我好想她。
6
我拉著她坐下, 跟她講起這些年的事情。
尚書夫婦把我當親生女兒一樣教養。我也感恩,隻是拒絕了尚書夫人挑了許久的好兒郎。
我還沒有遇到真正喜歡的那個人。
「哈,姐姐今年也還是寡狗。」李子怡笑了下,「不過新漲了工資, 就當兩件事抵消了吧。」
「隻要能自己養活自己……自得其樂。愛情似乎也不是那麼重要。」
「要不要見見趙熠?」我問她。
「啊?」
她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待一會就走了,不用勞動任何人。」
她是近鄉情怯。
謝懷玉若是在的話她怕是肯見的。但謝小侯爺去遊歷山川了,我這幾年也不曾見到。
也許他下次回來會帶著妻兒一起也說不定。
趙熠那個傻子是能見的,隻是她不肯。
她也不知道宮裡面有個痴兒被當寶貝似的供著。
我終於知道人們見面時為什麼會用「過得好」這一類詞替代許多話。
我隻是同她喝了一壺酒。
臨別的時候,拍著她的後背,摸到她的頭發。
「阿姊, 照顧好自己啊。」
「真真也是。」她用力回抱我,「如果能有機會的話——」
她也許能回來,也許再不會了。
「再見。」她朝我擺擺手。
「再見。」我立在原處朝她揮袖。
7
「你還不出來。」我回到酒肆坐到桌子上。
「她走了。」
趙熠從隔間走出來。
兩個傻子。
「互相躲著有意思?」
我以為我和阿姊再見面會抱頭痛哭, 以為我們會細數這些年錯過的光陰與故事。
卻原來, 也就是寒暄。
像是轉個彎就能到的距離, 卻隔了長長的,比牛郎織女的鵲橋還要長的距離。
然後他笑著閃開。
「「「」轉頭看見趙熠低著頭, 就對他說:「诶,你可不要哭啊。」
趙熠低著頭笑了笑。
是我哭了。
我笑著飲酒, 淚水卻順著眼角流下來。
狠心的女人。
趙熠說:「她不會再回來了。」
我知道。
8
我哭著從夢裡醒過來, 淚水泅湿了一大片枕頭。
光著腳打開門, 跑到姐姐屋裡掀開被子跳上床摟著她。
她睡得迷迷糊糊,含糊不清地問我怎麼了。
我不說話,隻是摟著她的腰啜泣。
那些被遺忘的時光, 那些被錯過的時光。
我姐伸手把床頭燈打開。
「怎麼哭了?嗯?」她問我,「做噩夢了?」
「別怕別怕啊,姐姐不是在這呢。」她抬手擦我滿臉的淚。
「真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