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識到自己會錯意了,她不是來蓄意撩撥或者搞什麼陰謀詭計,而是婢女準備的本來就是兩人份的面。
是他餓急又走神,直接扯過分食的“面盆”,就吃上了。
那她就隻能從他的“虎口奪食”。
謝玉弓一時間耳朵有些發熱,捏著筷子沒有再動,許是察覺了他竟有不吃的意思,貧瘠了多日的腸胃很快開始發聲,咕咕催促。
白榆這才抬眼看了他一眼,在彌散的熱氣之間,對著他露出了一個笑。
這個笑帶著一點未曾掩蓋住的促狹意味,讓謝玉弓的耳根騰地就燒了起來。
他起身欲走。
白榆卻收斂了笑意,一臉溫柔地催促:“小九兒,快吃啊。”
謝玉弓耳根的紅正朝著面頰彌散,為了不讓對面的女人看清,他立刻低頭,埋到大號的面碗前面,繼續吃了起來。
兩個人確實都病得不輕。
若不然也不會上一刻還殺機四起對著飆戲,下一刻便能夠在一個碗中嗦面嗦得宛如從無嫌猜。
隻是人欲其實很簡單,喜怒哀樂,吃飽穿暖。
其中食欲,是最容易讓人滿足的欲望。
溫熱的面條和面湯下肚,白榆從面碗的下面,翻出了三個荷包蛋。
給謝玉弓夾了兩個,自己夾了一個。
謝玉弓吃著吃著,看著兩個荷包蛋又愣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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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飛速看了一眼白榆的碗中,接著又吃了起來,隻是耳朵的熱意,包括臉上的紅始終都沒有落下過,燒紅了皮肉,卻熨帖了他心肺。
這一刻他竟是鮮少的什麼都沒有去想。
謝玉弓隻是在想,他還是第一次和人搶吃的,又被讓,這感覺真的很離奇。
許是他吃得太快,沒來得及吹冷,胃袋的熱度吝嗇卻又刁鑽地傳遞了一些,到心髒的位置。
讓他通身酸軟不已,後知後覺地在吃飽之後,感覺到了疲憊。
他竟然覺得累了。
一大碗面,兩個人都吃不少。
最後剩一些,他們撈著撈著,自然就撈到了同一根。
泡了這半天,面條已經變得易斷,但是這一根仿佛格外堅韌,在面碗的上方拉成了直線。
誰也沒有放開的意思,都抬起頭看向對方。
謝玉弓那頭都已經吃到了嘴裡,叼著面抬眼。
但和白榆的視線相碰時,他齒關本能一松。
這根面連同其他的,就一起被白榆的筷子卷走了。
謝玉弓眼睜睜地,看著對面的女人,將他含過的,甚至可能咬出了牙印的面,吸進了嘴裡。
他面色的紅潮簡直要變成紅霞。
他想起上次在馬車裡,她撿他膝上的蜜餞吃。
真的有必要做到如此地步嗎?
她給七皇子的那些書信之中,聲稱看他一眼都覺得惡心,到底是為什麼,能讓她做到如此地步?
若當真要取他性命,他們後來有許多的私下接觸,她為何不像喝合卺酒的那夜,直接下毒呢?
或者像今天這樣,她隻需要提前服用過解藥,而後將毒抹在筷子上,和他一起吃面,就能毒死他。
就能輕而易舉地毒死他。
謝玉弓意識到這件事,後背陡然泛起了冷汗。
他意識到自己對她竟不設防到了這種地步,這又……到底是為什麼?
謝玉弓,他問自己,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可憐可悲,你也真的瘋了嗎?
他曾覺得她像一簇亮起來的火堆,讓人不敢靠近,因為靠近會被灼傷久凍的皮肉,但現在他知道火是假的,他卻竟然妄想用謊言堆積的虛火取暖。
何其可笑。
謝玉弓陡然站起來,決然離開了桌子邊上。
白榆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搬過了大湯碗,開始喝湯。
吃得飽飽的。
謝玉弓洗漱好了,已經上床睡覺了。
不知不覺已經臨近子時,這一夜真的快折騰瘋了。
白榆現在隻想睡覺。
但是她漱口之後,到床邊一看,謝玉弓可能是為了防狼,把自己卷成了一個蠶蛹,對著床裡面看上去已經睡著了。
她站在床邊無聲笑起來。
謝玉弓這個大反派,竟然也有這麼幼稚的一面。
且不論被子能不能防得住狼。
他真覺得自己把被子全都卷身上,她就會知情識趣且知難而退地回自己那裡睡了嗎?
白榆本來還想讓婢女回去再取一床被子來。
但是謝玉弓防她防成這樣,白榆被激起了逆反心理。
直接上了床,開始拆卷。
謝玉弓聽到了她上床,對著牆面惡狠狠地睜開了眼睛。
她就這般淺薄,一定要這樣嗎!
謝玉弓甚至想到了她曾被假舉子騙了的事情,又想起七皇子那裡誊抄來的信件內容,七皇子許諾的也是要讓她做外室……
她竟如此的輕佻放浪。
但是無論謝玉弓腦子裡如何山呼海嘯烈焰怒火彌天,也抵擋不住身下卷著的被子被抽走。
然後一個人鑽了進來。
熱騰騰的,像是一次性在被子裡塞了百十來個湯婆子。
謝玉弓渾身僵硬,血液卻冰涼一片。
他死盯著床裡面的牆面,仿佛要用眼睛把那裡射個洞出來,好讓他等下直接爬到另一個屋子裡。
但是“湯婆子”進來了,卻隻是貼著他後背,並沒有如他所料對著他伸出手來。
佔了他半個枕頭,還把他頭發壓住了,就不再動了。
謝玉弓就這麼僵硬著,一直躺到他渾身熱汗,肢體麻木得像是有千萬隻螞蟻在爬。
這才總算是在身後人平穩的呼吸之中,找回了一點理智。
他轉過頭,看到她隻露出一點頭發,把腦袋整個埋在他後脊上,熱流隨著身後人的呼吸穿透他的中衣,噴灑到他汗湿的背脊。
謝玉弓慢騰騰地,先把身子挪正緩了緩,才又一點點地抽出了頭發。
他躺在那裡,等待身體緩過勁兒,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床帳的頂,腦子像是被人放空了腦髓一樣,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這一生承受過殺機羞辱,鄙夷迫害,卻沒有如這般去承受另一個人帶給他過熱的體溫,和非要跟他鑽一個被窩的無奈。
而且她沒伸手。
她不是要引誘他做什麼。
她隻是,單純地貼著他。
謝玉弓閉上眼睛,片刻後又睜開。
眼中沒了不可自控的搖擺,而是一片冷色。
且看她宮宴之上,究竟欲如何罷。
他又閉上了眼睛。
然後沒到一息又猛地睜開。
謝玉弓轉過身,伸出筋脈虬結,看上去便十分有力,能將人腦袋咔吧擰下來的手。
湊近了白榆無知無覺的腦袋。
然後陡然伸了下去。
將她埋在被子裡,之前緊貼著謝玉弓後背,現在緊貼著謝玉弓手臂的腦袋挖了出來。
被子掖在了她的脖子下面,掖了一圈,確保她縮不回去。
之後才脫力一般松開了手,躺在那裡看著床帳。
他覺得自己肯定睡不著,這何異於與毒蛇共眠?
但是肚子裡暖乎乎熱騰騰的湯面,催發了某些有科學依據的“吃飽就犯困”的必然,於是他的眼皮越來越沉,越來越沉,最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這一夜睡得好熱,像是被放在沸騰的水中煮了一宿。
習慣了冰寒的人如何受得住這種熱,一晚上都像隻青蛙一樣,試圖蹦出沸騰的水鍋,但是都沒有成功。
最後隻能看著自己皮肉軟爛脫骨,被人提起來一嗦,像吃面一樣,血肉消融在唇齒,吃的人卻齒頰生香。
而白榆就不一樣了,她一晚上半個夢都沒有做,從未有過的呼吸順暢且安全感爆棚。
屬於另一個人精壯緊實的皮肉,還有熱騰騰的體溫烘著她,像是三十七度的恆溫不傷身還不會口幹舌燥,簡直是無輻射的人形電熱毯。
白榆兩輩子加一起,還沒跟人一起睡過覺呢。
這一次雖然是為了保命,但是不得不說是個新奇的體驗。
之前與男朋友親近,但她卻不會留宿,更不會帶回家。而且每一個相處的時間都短得可憐,發覺她的真面目便會結束關系,永遠達不到見父母的地步。
她始終住在隻有她一個人的父母家中,執拗地不肯搬出去,覺得那樣就不是一個完整的家。
但是即便是家中父母從不回來。
她也總是在期盼著某天早上醒來,她的媽媽爸爸會做好熱騰騰的飯菜,喊她起床吃飯。
但是今早上,白榆醒過來睜開眼,渾身睡得酥軟無力,一動也不想動。
她抱著謝玉弓呢,摟著他的腰,架著腿騎著,兩個人的頭發快纏成一片縱生的藤蔓。
雖然昨晚湯喝多了,想尿尿,但是不想動。
她眼睛轉了幾轉,沒有任何的想法,然後又閉上了。
謝玉弓則是皺著眉,人醒了,卻像是被蜘蛛精纏在床上不得翻身的可憐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