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榆沒有任何時候比現在更清晰地認識到,她是喜歡謝玉弓的。
很喜歡。
喜歡到在自己的謊言被揭穿或許會喪命的這個當口上,她甚至考慮了這一簪子如果戳下去,謝玉弓失去了“肉票”恐怕會性命難保。
白榆從沒有這種沉浸在自己構建的謊言幻境之中無法自拔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為謝玉弓做的那些事情,已經在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什麼的時候,變成了心甘情願。
她是真的衷心希望謝玉弓的人生能夠不那麼悲慘,能夠不要在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和折磨之中徹底泯滅了所有的人性。
她希望謝玉弓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他也值得得到一切。
白榆從登上這條通往現實的船上開始,就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喜歡謝玉弓”的這個比較致命的問題。
她站在雨中任由冷風和冷雨帶走她的體溫,也未曾能夠澆熄心中的火熱。
她對謝玉弓動了心,這並沒有什麼可羞恥的。
謝玉弓那麼優秀、那麼年輕、那麼聰明,是白榆生平僅見。
不是那種長得聰明,或者是旁人誇他聰明,再或者隻是學習稍微好一點的人群。
謝玉弓的聰穎絕倫,體現在他長年遊走在生死的邊緣,一腳人間一腳地獄,依舊能夠雙肩扛起自己的世界,甚至構建出一個幽冥帝國為他大殺四方。
這樣的人是白榆生平僅見。
他和白榆的默契又那麼高,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無論是生活還是床上,都契合得宛如正負兩極。
白榆會動心不在她自己的意料之內,卻也在情理之中。
隻是白榆從未對自己謊言之中的人產生過這種切膚之痛般的不舍,因此白榆的第一反應是惶恐和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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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像是被壓入深海,承受著擠壓瀕臨爆炸。
可這隻是她自己一個人的“兵荒馬亂”,白榆從未打算將自己的心掏給任何人看。
而這一切,再怎麼美好再怎麼讓白榆不舍不甘,也隻是存於幻境之中的“黃金”罷了。
白榆不會將這黃金當成是真的,更不會因為貪圖這樣虛幻的東西,就影響自己的任何判斷和決定。
她當然知道謝玉弓對她也動了感情,隻是白榆從來不相信任何人的感情,包括她自己的。
她就連最原始的,最理所當然的父母的愛都沒有完整地得到過,她如何去相信一個憑借謊言贏得的男人的感情?
愛是什麼?
愛在白榆看來,是費盡心機才能得到一點的甘露,是謊言被戳穿之後兇惡無比的指責。
是無法隱瞞的真相如同被剝離了鱗片之後暴露的血肉,隨著可憐的殘喘聲,最終會化為被徹底拋棄之後的膿血爛肉。
因此白榆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任憑心中的思緒如何巨浪翻天,任憑心中如何抵死糾結,她最後做出的舉動仍舊是——緊緊攥住簪子,簪子緊緊嵌入她的手掌,她用力到手心皮肉撕裂。
她不能夠承受謊言被戳穿之後帶來的後果,越是喜歡謝玉弓,她越是沒有辦法承受謝玉弓的質問,甚至是來自謝玉弓的殺意。
她像一個鼻子越來越長,長到無論斬斷多少次都無法隱藏的匹諾曹,也像一個窮盡所有的一切,最後隻能賭上性命的賭徒。
哪怕無法解釋,她也必須在十皇子對謝玉弓開口之前,讓他再也無法說話!
白榆用被燙得血肉焦糊的手掌抓著簪子,狠狠朝著正在悽厲地喊著“殺了我!”的十皇子謝玉竹的喉嚨上戳去——
而就在這九鼎一絲的時刻,在白榆的簪子戳入了謝玉竹的皮肉的那一刻,已經邁入屋中的謝玉弓阻止不及,隻好抬起手,將手中的長刀對著白榆的方向甩了出去——
他從很小的時候,在段洪亮聯系到了他,開始隻是給了他兩個死士保他性命的時候,就每日揮刀上千下。
這麼多年,他使用的刀的長度是隨著他的骨骼生長而替換,無論是長刀還是短刀對他來說都如臂使指。
因此謝玉弓非常有信心,手中刀刃絕不會傷到他的王妃。
果然長刀在半空之中迅速轉了幾兩圈之後,裹挾著重若千鈞卻又收束到極致的力度,“當!”地一聲,狠狠釘入了白榆和謝玉竹之間那狹窄的地面。
刀尖沒入了船身木頭上足足三寸有餘,如地面長出來的松竹一般挺立,隻有刀把還微微顫抖,沉默又森冷地昭示著這一甩的餘威如何強橫。
而刀刃卻是對著謝玉弓的方向,隻有刀背撞在了白榆抓著簪子戳向了謝玉竹的手臂上。
白榆的手臂被刀背狠狠撞擊之後,整條手臂突然間麻了一下,而後簪子“咚”地一聲,掉落在木板上。
白榆像是沒反應過來一般,先是看向了地上的簪子,而後看向了滿臉愕然的謝玉竹。
最後抬起頭看向了謝玉弓,又順著謝玉弓邁過來的腳步,落在了她腳邊不足一掌距離的那冷然刺入地面的沉鐵刀上。
長刀立起幾乎和白榆一邊高,白榆甚至還記得它之前抓在謝玉弓的手中,橫掃出去是如何震懾千軍所向披靡。
所過之處,人頭如同下餃子一般滾落在地,足可見這刀身如何鋒利無匹。
白榆下意識地扶住了自己被撞得酸麻的手臂,而後從手臂開始,或者說從她盯著那戳在她腳邊的刀刃的眼睛開始,一股如同冰凌般險惡的涼意,直直戳入了手臂和雙眼,貫穿了她的脊梁和頭顱。
讓她感覺四肢都被凍結了。
她此刻像一個被按下了倒放鍵的影碟機,回憶起了方才餘光當中捕捉到的謝玉弓對他甩出長刀的那一刻,而後又反復地慢放。
最終在不足兩息的時間,她的大腦肢體還有眼睛配合著整合出了一個讓白榆無法自信的事實——謝玉弓竟然對她甩出了刀。
白榆雖然隻是手臂被刀刃撞得有一些發麻,可是那種兇兵釘在腳邊,上面血腥未盡的生冷和死亡的氣息侵染彌漫的恐懼,像是一鍋兜頭澆下來的刺骨冰水,烈焰熔巖。
而此時謝玉弓已經大步走到了白榆的身邊,一腳踹在謝玉竹的後頸之上,謝玉竹的頭當場狠狠地撞在地板上,“哐當”一聲,直接連吭都未吭一聲就昏死過去。
謝玉弓又彎下腰來,一把便將白榆從地板上撈了起來。
白榆因為謝玉弓蠻橫的力道從地上站了起來,可是她的肢體還未從被森冷的兇兵逼近攻擊帶來的恐懼之中找回控制四肢的能力。
因此白榆雙膝一軟,又朝著地面跪下去。
地面在她的視線中扭曲,白榆仿佛感覺到了每一次服藥之後產生的副作用,一陣陣的眩暈,胃中翻滾。
周圍的一切像是被塗鴉上了詭異的線條,天旋地轉。
謝玉弓連忙伸手託住了白榆,而白榆則像是一個一腳踩在電門之上的人,本能地痙攣和抽搐掙扎起來。
她一巴掌抽在了謝玉弓來抓她的手上,甩開了謝玉弓的手臂,跌跌撞撞退了好幾步。
不可置信的表情,終於一點一點地如同瘟疫一般彌散上了刻骨的恐懼。
她不想死。
她狠狠搖了搖頭,咬住舌尖,用疼痛強行讓自己維持搖搖欲墜的“心理世界”,將餘光中扭曲的線條剝離開。
她是一個卑微且無恥的騙子,但她比任何一個人都渴望這世界上的美好。
正因為渴望她才會無所不用其極地用謊言去騙取。
因為渴望,她才會哪怕被父母認為是一個精神有問題,需要每周去兩三次心理咨詢所看病的壞孩子,也堅決不肯搬離隻有一個人空蕩蕩的家。
她甚至曾經偷偷慶幸過父母至少不能跟她斷絕關系,因為血緣是無法斷絕的。
她不能死……不想死。
她已經死過了一次了!
白榆滿腦子隻有“她不想死”這一個念頭。
死了之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也什麼都沒有了,白榆被系統綁定之前已經經歷過了!
那種意識徹底化為虛無的恐懼,如同倒灌的海水一樣充斥了白榆的整個胸腔。
她看著謝玉弓一身軟甲已經被鮮血浸染成了殷紅之色,雙眼之中也漸漸彌漫上了血色。
嘴唇哆嗦著眼球震顫著,在謝玉弓欲要伸手來抓她的時候“噔噔噔”又一次退了好幾步。
她本能地搖頭,眼淚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
其中不摻雜任何的所謂的心動和情感,那是弱小的生物被威脅到生命的時候本能湧出來的恐懼。
隻是白榆再怎麼跌跌撞撞地躲避,船艙的距離也實在是有限,謝玉弓很快走到了白榆的身邊,不由分說地抓住了白榆的手臂。
白榆的雙膝再度一軟,想到了剛才謝玉弓朝著她甩來的那一把刀,整個人輕輕地顫抖了起來。
她見識過那把刀的鋒利,她甚至感覺到謝玉弓已經把她連人帶魂給劈成了兩半。
一半已經墜落在地化為被厭棄的汙泥血水,順著木板破損的縫隙流入了河中,一半還勉強撐著她的人形,瘋狂地在腦中搜羅著理智。
謝玉弓看著白榆被嚇壞的臉,伸手託住她的臉,還以為她是被謝玉竹給嚇到了。
根本就沒有想到是自己那甩出來的一劍,完全斬斷了他們之間建立在謊言之上搖搖欲墜的信任。
其實如果換一個人白榆隻是被震麻了手臂,絕對不會這樣脆弱,可偏偏是謝玉弓。
是她才剛剛確認了自己喜歡的人,在自己的生和死之間還在衡量他生死的人,對她投擲出了兇器。
這一瞬間像是從前所有被指責拋棄甚至反目成仇的噩夢匯聚成海,將白榆徹底溺斃,她已經沒有辦法思考了。
用沾染著血色的手指抹掉了她臉上的眼淚,卻直接將她的臉抹得一片鮮血泥濘。
白榆的顫抖越來越劇烈。
謝玉弓心疼無比地湊近白榆,用額頭抵住了白榆的額頭,用他唯一一塊身上還幹淨的地方,輕輕磨蹭著自己的王妃。
他說:“無論他跟你說了什麼,不要相信他說的話,他是太子的人,這一次上船就是來送死的,他說什麼都是在挑撥離間!”
“你不要怕。”
謝玉弓說,“雖然目前的形勢和我們之前料想的不一樣,但也隻是稍微耽擱一些時間罷了,沒有人能殺得了我,我一定會帶你上岸。”
白榆連呼吸都停了一般,面色因為窒息憋得通紅。
但是謝玉弓說完了之後一直在看著她,白榆無法思考的腦子裡面隻有一片已經被霜雪覆蓋的莽原。
可是額頭抵著的灼熱,就像一處火源一樣,讓白榆不至於在冰天雪地之中凍死。
她此刻畏懼謝玉弓到了極致,卻又因為身體與他日夜相纏,本能地親近。
這讓她在放松和緊繃的邊緣之中,總算恢復了一點神智。
但是她狠狠抽了口氣,輕咳了兩聲之後,對著謝玉弓點頭。
她那一點殘存的理智告訴她,至少現在她不會死。
因為謝玉竹沒有來得及說話,謝玉弓還沒有發現她的謊言。
因此謝玉弓拉著白榆朝著船艙下面走的時候,白榆非常順從地跟隨。
外面金器交戈的聲音依舊源源不絕於耳,謝玉弓是在對戰途中跑回來,好生安置他唯一一條軟肋的。
他把白榆拉下了船艙,從一樓下到了後面的小廚房,打開了一個鐵制的小門,將白榆推進去。
白榆扒著門不肯進,謝玉弓安撫地摸著她的後頸說:“別怕,這裡箭矢無法射穿,也沒有人能夠輕易打開,絕對安全。”
“等我將那些人徹底料理了就來找你!”
謝玉弓自認萬無一失,將白榆推進去之後,甚至還沒忘了去廚房拿了兩盤點心,一起塞進了那個異常隱蔽的小屋子裡面。
白榆被關起來了。
這個小屋的門關起來就像一個平平無奇的木頭櫥櫃,就算有什麼人闖進來也沒人會注意到,確實是一個很好的躲避之處。
可是在裡面根本就打不開。
而且謝玉弓一定會留著人看著她的。
白榆蜷縮在小屋子的角落,抱著自己的膝蓋,手指瘋狂地搓動著自己身上的衣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