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玉弓抱著白榆,在這樣一個隻燃著一點將敗火光的漆黑窄小的山洞,滿腹空茫詞窮之際,竟然開始回憶起了當年那些他從不肯回想的過往。
“啟南那時候和周邊的國境含混不清,你來我往地總是扯皮,那一次把對方打得怕了,對方竟然呈上了降書。”
“我在尚書閣讀書,被我父皇抱著去找我母妃分享喜訊,我們兩個到的時候,隻看到母妃渾身是血躺在地上,瞪著眼睛死不瞑目……”
“我父皇堂堂天子,當場就嚇得跪坐在地,把我都摔在了地上,爬著去看我母妃,嚇得聲音都沒有了。”
“但是我母妃在他爬近之後蹦起來嚇他,把我父皇嚇得活活病了一個多月……”
謝玉弓的輕笑聲伴隨著胸腔的震動傳到白榆的身上。
謝玉弓說:“你看,誰不撒謊呢?我父皇當時也沒有怪罪母妃……”
真愛的時候,好像沒什麼事不能容忍。
不過謝玉弓很快收了笑,覺得這時候說這個實在是不合適。
尤其是安和帝負心薄幸,不適合用來安慰人。
他也不是安和帝。
因此謝玉弓的聲音戛然而止,再怎麼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麼合適的安慰話語了。
他隻是將抱著白榆的手臂又緊了緊,低頭將嘴唇印在她的額頭上。
開口聲音幹澀,卻飽含泛濫的情潮,聲音低磁擴散,如狂瀾層層推覆,似像海中幽遠鯨鳴。
謝玉弓這麼多天的擔憂怨恨,思念和惱火,最終都化為了胸腔之中一汪酸軟晃動的水流。
對著白榆的頭頂潺潺傾瀉:“我什麼都不在乎,你可以繼續騙我,你想做什麼想要什麼與我說便好,隻要你別再跑了,我害怕來不及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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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榆一直睜著眼睛,保持著一種僵硬的姿勢,倚靠在謝玉弓的身上。
直到這一刻,她才緩慢地眨動了一下幹澀泛紅的眼睛。
謝玉弓說了什麼,白榆其實不太能想起了。
她隻記得兩句:“我早都知道”和“我什麼都不在乎,你可以繼續騙我”。
她感受著謝玉弓心跳強而有力,如蓋頂的洪鍾,可是敲擊而來的時候,卻不帶任何“收妖除魔”的攻擊性,如遠山蒙昧的晨鍾,悠然彌散,普度一人。
撞動了白榆的胸腔,跟著他一起鼓噪起來。
她像一個在狂風暴雨的摧殘,滔天巨浪的翻卷之中,終於找到了一塊浮板的落水之人。
她慢慢抬起手,緊緊地扒住了這一塊救命的浮板,看著仍未放晴的黑暗天幕,感受著顛簸湧動的海潮,依舊不能相信——她竟然得救了。
這個世上,當真有人連欺騙和背叛都不在乎嗎?
白榆像是被人抽掉了脊梁,渾身徹底軟下去的那一刻,謝玉弓也傾身,徹底將她密密實實撈入懷中,緊密地以身體將她包裹。
“你身上好涼。”謝玉弓埋在白榆柔軟的脖頸,帶著些許笑意的聲音,嗡嗡地說,“我給你暖一暖。”
白榆毫無抵抗,她想起那天她帶著無限的畏懼和決絕跳入博運河,謝玉弓分明不會水,也跟著她一起跳下來。
那時候他受傷流出的血液擴散在水中,晨曦灑落水上,勾勒出了龐大的,令人震撼的陰影。
像一頭被擱淺的深海藍鯨。
而她此刻,錯覺自己跌入了藍鯨的腹腔。
謊言讓鼻子變長
她用長鼻做成尖槍
她提著槍大殺四方
也終將被尖槍刺傷
她隨著海浪流亡
洋流擠壓經年膿瘡
膿血腐蝕過慌張
她在幻境之中流浪
匹諾曹跌落藍鯨腹腔
長鼻刺穿藍鯨心髒
愛意在鮮血中瘋長
淋漓滴落的竟是蜜糖
匹諾曹跌落藍鯨腹腔
從此謊言有了故鄉
第53章
外面救火的喧鬧仍在持續,這裡不是久留之地。
太子的人已經在暗中和謝玉弓的死士交手了好幾次,搶人的意圖不言而喻。
謝玉弓帶著白榆悄然又回到了著火的營帳旁邊,讓白榆偽裝成熟睡之中聽到走水救火聲驚醒,被人遺忘後自己跑出來的恭王妃。
謝玉弓當然恨不得和白榆一直待在一起,但是現下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做。
太子的人像蒼蠅一樣緊緊盯著謝玉弓,他再不在安和帝面前露面,恐怕就要被人同刺客聯系在一起了。
謝玉弓放任白榆回到人群之前,狠狠地親了呆愣的白榆的額頭一口,“啵”地很大一聲,拔罐兒一樣。
他難耐地搓著白榆的後背和手臂,說道:“回到人群之中裝傻充愣就行了,我的人會一直在暗中保護你。回歸了‘恭王妃’的身份,太子便也再不能將你如何。”
白榆有些呆滯,她人還好好地站著,卻像是經歷了一場重大的車禍後,唯一一個還能站起來如常說話的人,她四肢完好,卻恐怕已經生死一線。
隻消喝上一口水,便立刻張開嘴,吐出一肚子被撞碎的五髒六腑。
除了她自己,恐怕沒有人知道,謝玉弓輕飄如柳絮的“三言兩語”,他口中甚至不算莊重的“不介意不在乎”,卻顛倒了白榆從前奉行了多年的規則。
重塑了她在謊言和真實的壁壘之間,糜戰多年,早已經丟掉的鎧甲護胄。
原來這些事謊言露出真容,不是隻有“天塌地陷”的結局。
原來一切竟然隻需要一句“沒關系”。
謝玉弓的指尖勾起白榆的下顎,對上她有些茫然的神情眼神,低頭又在白榆的眼睛上面親吻了一下。
他開口,分明隻是最普通的安慰,卻有著震天動地的力量:“沒有人能夠再傷害你,也沒人能再逼迫你做任何事情。”
白榆仰起頭,看向了謝玉弓。
他眼神專注籠罩著她,眼中的沉重且鄭重得像黑沉沉壓下來的夜。
他半面羅剎惡鬼半面冶豔無邊,他……仿佛在對她下神諭。
一句話而已。
白榆突然感覺到了全身上下都傳來了刻骨的劇痛。
她是廝殺的忘記了時間和生死的小兵,突然有人告訴她,戰爭已經結束了。
原來她的無堅不摧和所向披靡,都隻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自殘自虐。
原來傷疤永遠是傷疤,那些再猙獰堅硬,也不能變成充斥著血肉的鎧甲。
白榆垂落眼睫和雙手,無形無聲的武器滾落腳邊。
“丟盔卸甲”地靠近屬於她一個人的邪神懷中。
謝玉弓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
到如今還記得楊老爺子的那一句“心癲之症”,他憐愛地摸了摸自己的王妃的臉蛋,心中從未有過這般的酸軟心疼。
他隻把這段時間白榆和他隔空交戰做出來的所有事情,都歸結為太子的威逼利用,鄭重地對自己王妃說道:“我不會讓他活著出獵場。”
他說得那麼輕飄,卻又那麼決絕。
他原本沒打算這樣強殺太子,不合時宜,也很難洗清自己的嫌疑,搞不好還會反噬,讓之前的籌謀功虧一簣。
他本可以耐心等待,安穩蟄伏,隻待擁有了一擊致命的能力,再讓對方徹底敗落。
可是他等不得了。
他在尋人的這幾個月之中,歷經千難萬難才好不容易見揉揉文十八禁紋都在疼訓群四尓兒二吳舊意四企到了他的王妃,而後又發現她竟被嚇得像一隻奓毛的小獸,從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沒辦法等下去了。
反正他不是謝玉山那樣靠著安和帝保駕護航的廢物,就算是自此惹了安和帝忌憚,遭受打壓又如何?
左不過對手從太子變為君王。
他從被厭棄那日走到如今,哪一步靠的不是自己拼盡全力地向上爬,他怕過誰?
他不怕史書汙名,更不怕背上殺父弑君的罪孽。
他絕不肯承認自己比謝玉山更讓自己的王妃害怕。
他隻覺得即便是他的王妃表現得有些“不正常”,肯定也是心癲之症在連日的刺激之下被影響嚴重了。
隻要殺掉了太子這個罪魁禍首,隻要讓她待在自己身邊自由自在地度日,再用上一些楊老爺子研制的克制藥物,她肯定就會變得與從前一樣。
謝玉弓這樣的人,能認識到自己嚇人並且稍微有所收斂,已經是破了天荒了。
這還是在他漫長的思念折磨之中自己逼著自己推演出來的結果。
人無完人,他若是也像太子一樣,隻看到人的一個眼神便能洞悉訴求,他就不是劇情之中唯我獨尊逆我者亡的反派謝玉弓了。
他這一輩子,生長到如今所有的溫柔縱容都給了白榆。
哪怕是在這樣的時刻不夠豐沛,甚至顯得有些捉襟見肘,但這已經是他能給的全部了。
總之謝玉弓把白榆往女子這邊的人群一扔,再度出現在男子營帳那邊,混跡在護駕的侍衛出現在皇帝身邊的時候,白榆也被女眷那邊的人發現了。
她肩上披著謝玉弓的披風,她伸手緊緊地攏著。
並不冷。
她看著遠處被撲得將要熄滅的火,整個人還是魂不附體。
這倒是不需要她演繹什麼“驚慌失措”了,畢竟人被嚇得狠了的時候,就是會顯得有些板滯。
白榆現在就處在被“嚇狠”了的狀態之中。
她始終無法相信。
謝玉弓……謝玉弓怎麼走了?
她騙他至深,還與他作對的事情……他說不在意,可他為什麼走了?
他是後悔了嗎!
白榆根本沒聽到剛剛謝玉弓說了什麼,她隻是突然發現謝玉弓不見了。
她像個被胡拼亂湊起來的雕像,嶄新的身體還沒能徹底彌合。
又像個新手操縱的皮影,四肢滯澀,五感不能同步。
他果然是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