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這是陶曉東第一次跟遲騁提起陶淮南。


話語間還是正常說話的語氣,好像隻是聊別的順帶提了一句:“也不知道你倆到底是怎麼的了,就不幫著勸了,他想事兒的角度有時候和咱們不一樣。生氣歸生氣,總不能家都不回了。”


遲騁很明顯不想說這個,他攪了攪咖啡杯,轉頭看向窗外,沒搭茬。


陶曉東說:“家裡也不光隻有個他,不還有我麼,那怎麼的,生氣了連我也不認了?”


遲騁皺著眉說“沒有”。


“沒有你就該回家回家,咱也不是每家,放假總在學校幹什麼。”陶曉東又說,“回家了不想搭理他咱還不搭理,咱家那麼多房子,你倆一人住一個。”


遲騁喝了口讓他攪得亂七八糟的咖啡,臉上一點表情都不帶,隻說了句:“你永遠是我哥。”


遲騁那個脾氣,陶曉東盡管不知道他倆之間到底發生了啥,可也知道遲騁不好哄。


也確實沒哄好,第二年的寒暑假,遲騁依然沒回來。每次陶曉東去北京,遲騁都馬上出來見他,如果提前知道時間還會去機場或高鐵站等他。


哥還是認的,隻是家不回了。


第二年冬天快要過完的時候,陶淮南又犯了老毛病。


他又開始不說話了,時間都不長,折騰了幾次。


陶淮南很積極地去找醫生,自己就去了。齊醫生和他一直有聯系,從上大學開始沒課的話陶淮南會經常去他的醫院,齊醫生讓的。不是以患者身份,隻是讓他過去看看,能幹點什麼就跟著幹點什麼,後來陶淮南才知道他醫院裡有好幾位盲人咨詢師。


盲人咨詢師都很忙,每次陶淮南去的時候他們時間都是排滿的。很多來咨詢的患者會指定要盲人咨詢師,或許因為他們看不見,能讓人從心理上就更加放松。


這次他一來,先打了聲招呼:“齊醫生過年好。”


“好,你哥給你紅包了沒?”齊醫生當時在敲著鍵盤,辦公室裡好幾位醫生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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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淮南說“給啦”,然後自己摸著坐在旁邊等。


齊醫生過會兒抽空看了他一眼,問:“自己來的?”


陶淮南點頭,苦惱地說:“好像又有麻煩了。”


齊醫生依然很從容,像是不算什麼事兒:“知道了,等會兒說。”


還好,這次也沒有很麻煩。偶爾的幾次小波折,很快又好了。


大二這一年,陶淮南拿了獎學金。系裡對他很照顧,每次都去盲人學校特意給他打一套試卷,再請盲校的老師幫忙批改。


考試題都是一樣的,陶淮南憑自己成績拿了個系裡第一檔位的獎學金,八千塊錢,回家全給哥了。


這年他還參加了一次盲人協會舉辦的馬拉松慢跑,四十二公裡,陶淮南很努力堅持,最後還是隻跑完了半程。


志願者給了他一瓶水,陶淮南流了滿身的汗,喉嚨幹渴得要冒煙了。


這一年他還在學校門口的小琴行裡,跟著開店的那對情侶學會了吉他。幹幹淨淨的男生,穿著格襯衫坐在玻璃邊安靜彈吉他,偶爾彈錯了音會不好意思地笑笑。


路過店門口的其他人隔著玻璃看他一會兒,然後拿起手機給笑起來很治愈的男孩子拍個照片。


這一年陶淮南還意外地收到了女孩子的表白。


下了課陶淮南剛收拾好東西,書包背上身,正在桌邊摸索著他的盲杖。女孩兒身上帶著淡淡的香味,把盲杖遞到了他手裡。


陶淮南說“謝謝”。


女生是他們同院不同專業的,院裡的公共課總能遇到。女生和他一起朝校門口走,勇敢地說喜歡。


陶淮南很意外,頓了會兒才笑著說謝謝,又說:“很抱歉,看不出來麼?我喜歡男生。”


女生比他更意外,眼睛都瞪圓了,好半天都沒能再出聲,過了會兒才小聲問:“真的假的啊?你不是為了拒絕我吧?”


“真的啊,”陶淮南答得很坦然,“我聽說喜歡同性的男生都很好認,我還以為女孩子看這個都很準。”


“哪有!”女生雖然被拒絕可也沒覺得挫敗,畢竟性向不合她也沒什麼好挫敗的,“你確定了?是已經有男……朋友了?”


陶淮南想了想說:“男朋友是沒有的,可我真的隻喜歡男生,確定的。”


女孩子心理都很奇妙,也很可愛。上一秒還是忐忑的小女生心理,下一秒瞬間就變成了姐姐,還誇呢:“你真勇敢,說得這麼坦蕩。”


從教室走到校門口,短短一路完成了兩種心態的轉變,分別的時候陶淮南跟她說再見,小姐姐還給他加油,說不會說出去,會幫他保守秘密。


“說出去也沒關系,”陶淮南溫和笑著,“現在大家都很寬容。”


他們原來住的房子離湯哥醫院和陶淮南現在的學校都很遠,後來他們都搬去了湯哥家。曉東還有別的房子,但沒有湯哥家離得近。


原來家裡的東西全沒動,隻拿了些衣服。


陶淮南還額外多帶了個枕頭。


翻櫃子收拾衣服的時候,陶曉東扯出了一沓陶淮南的舊毯子。


陶曉東拿給湯哥看,說:“崽兒小時候不貼身蓋個毯子就睡不著。”


湯索言說:“好多小朋友都有個睡眠習慣,有的摸耳朵,有的咬東西,也有像小南這樣認枕頭被子的。”


舊毯子陶淮南很久不蓋了,他一直以為扔掉了,原來都收在他們房間的櫃子裡。


陶淮南伸手摸了摸,觸感依然很熟悉,摸著它想起很多從前的記憶。


“帶著不?失眠的時候蓋著說不定能好點兒?”陶曉東問。


陶淮南還是經常失眠,別的好了,這個一直沒好。


“不帶啦,放在這兒吧。”陶淮南又摸了摸,毯子的絨絨毛都洗禿了,真的很舊了。他抱著懷裡的枕頭,低頭用臉蹭了蹭。


小時候的陶淮南睡覺認毯子,現在認枕頭。


有時候睡不著,有時候睡很沉,趴著睡把枕頭壓在肚子和床中間,半夜會被硌醒,醒了翻個身,把枕頭往上摟摟。偶爾睡得太狂放了,就整個人沿著枕頭的方向打斜,胳膊腿都搭著,頭也去夠,睡得活像隻掛在樹上的樹懶。


遲騁都走了兩年多了,陶淮南如果做了夢,睡得迷迷糊糊,醒了還是會張嘴就咕哝著喊出個稱呼。


要徹底清醒了才想得起來,早就沒有人能答應了。


陶淮南抱著枕頭坐起身,愣著發長長的呆。


發完呆把兩隻枕頭都擺好,熟練地疊起被子,起床穿衣服洗漱。之後上學放學一個人都能完成,和每一天一樣。


生活似乎和從前也沒什麼變化。


可仔細一想,明明什麼都變了。


第81章


陶淮南大三這年, 交了幾個新的小朋友。是其他學校特教學院裡的盲人學生,都是學音樂的。


他們弄了個小樂隊,陶淮南也參加了。他吉他彈得不那麼好, 一首歌得練好多天才能不彈錯音, 小樂隊本來也就是組著玩, 給他們的生活裡添點有意思的事。


他們有時候會出去演出,都是公益性的,去福利院敬老院,去殘聯, 有時也去小學初中高中。殘聯和盲人協會整天找他們出去演奏或者唱歌,讓他們做積極形象。陶淮南倒是都可以, 不過樂隊裡有個暴脾氣的弟弟, 有時就急眼了,在群裡說:“老子又不是賣唱的!也不給錢,天天讓這兒演那兒演, 演個球子演!”


群裡一共十來個人,除了這個弟弟都是好脾氣。每次他發火群裡人都耐心又和平地勸他,基本上他那邊暴躁地發個半分鍾的語音連說帶罵,群裡紛紛開始蹦一條一條的幾秒鍾的短語音。


“哎呀別生氣了。”


“哎算啦算啦。”


“哈哈極哥又怒了。”


“極哥每日一怒,不聽他發火我還覺得少點什麼。”


“不想去就不去了, 別生氣。”


最後一條是陶淮南發的,溫潤潤的。這個群就是江極拉他進來的, 他們是在校門口琴行認識的,江極和情侶老板是朋友。


陶淮南很喜歡聽他唱歌, 他們每次出去演出唱的都是適合別人聽的歌, 或者隻彈不唱,不過私下裡江極喜歡喊著唱英文歌。陶淮南喜歡聽他喊, 因為他喊起來嘶啞時帶點小劈叉的聲音,聽起來像有些時候的遲騁。


“演演演!成天一給我發消息就演!盲人協會那幫就能窮折騰,拉二胡那大哥還說要加入咱們,我真特麼窒息了……操的,當初說好給錢,這他媽還得年結!我沒聽說演出還得年結,等他給我結我墳頭草都能夠著樹了!”


“哈哈哈哎呀別生氣啦。”


“算啦。”


“算了算了。”


“你控制一下情緒,別放任自己的暴躁。”


江極:“滾滾滾都給老子滾!”


陶淮南笑了好一會兒,在食堂慢慢吃完飯,拿好東西去齊醫生那兒了。學校的公交不直達那邊,需要倒一趟車。哥不讓他坐公交,也不讓他坐地鐵,不管去哪兒哥隻讓他打車。


哥說可用不著他省那點路費,快別浪費時間了。


陶淮南反駁說:“這不是提倡綠色出行麼?”


“咱不綠,誰愛綠誰綠,哥幫你綠。”陶曉東說,“你打車也是綠色出行了,那車你不坐它也是空跑,再說都綠色了不打車,司機師傅全下崗了,人還得養家呢。”


陶淮南說不過他的歪理,隻能找湯哥。


湯哥襯衫挽到袖子口,正給魚缸換水。陶淮南靠牆站著聽他換水,湯索言跟他說:“你哥說他幫你綠色出行,明天監督他上班別開車。”


“那不行,我得送你,”陶曉東說,“咱倆開一個車那不也是綠色了?”


陶淮南手背在身後,笑著聽他們聊天。


齊醫生說陶淮南變了不少,陶淮南說:“真的嗎?那很好。”


要說變化確實有的,像是如果在從前,陶淮南不可能還加入什麼樂隊,甚至還出去演出。站在前面所有人看著他們,心裡想的都是:這些盲人彈得真好,活得真努力,看不見了還這麼樂觀。


連給他們的掌聲裡都是帶著真誠的鼓勵。


從前陶淮南會覺得這樣很不自在,也沒那麼想要這些同情和鼓勵。現在無所謂了,反正他們確實樂觀又努力。讓別人看到也沒什麼,不丟人。


然而樂觀的小孩這一年裡卻出了點小意外,過小路口的時候被車給碰了。車迅速從他身前飛過,刮上了他的盲杖,陶淮南被那力道帶得跟著摔了出去,在地上滑了好幾米。


肩膀、胳膊和腿都擦傷了,不過好在沒大傷。


那車撞完人跑了,陶淮南自己站起來,也不知道盲杖哪去了,瘸著腿摸到路邊,坐在地上給哥哥打電話。


直到周圍有人注意到了他,幫他把遠處的盲杖撿了回來。


那次陶曉東氣瘋了,路口監控、周圍店家監控,凡是能調的他都給調出來了,到底還是把那車給找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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