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得更快意,又斟上酒,遞到我嘴邊。
「我是宴禾,烏桓的王子。喝了這杯酒,我們的合作,就開始了。」
我來了點興趣。
「合作。裴廷觀是我的夫君,我為什麼要幫你?」
「夫君?」
他仿佛聽見什麼笑話,綠瑩瑩的眼睛狼似的露出惡劣的興味。
「你對他真心實意,他算計你這麼久,可是從始至終就沒動過心。
「他借你布局,假裝對你百般寵愛,暗地裡利用你,在摸查身邊的暗樁。我辛辛苦苦扎下的釘子,為了摸清你的底細,可是折進去不少啊。」
他觀察著我的表情,抽絲剝繭般慢慢說。
我抿抿唇,莫名其妙:「利用,那又怎樣?他對我好,我便回報他。何況是為軍務獻身,若事成,我南家……我家族譜,都要把我單開一頁。」
宴禾表情抽動,沒維持住桀骜輕蔑的假面。
「他明知我喜歡殺敵將的女人,還把你暴露在視野下,你就一點不恨?」
我隻是笑:「他不會靠犧牲女子來達成目的。說實話,你講的那些東西,我一個字也不信。」
宴禾的手正要探過來,被我一聲嗤笑,惱羞成怒地化成了拳。
我後頸一痛,被他扯著衣領,狠狠摁在案幾上。
「你以為,他帶你進城的目的,是哄你開心?他既然用你做誘餌,我也願意接下來。畢竟你們中原的女人,床榻上還是別有一番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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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烈的震蕩感在腦中回旋,我的臉與案幾相互擠壓,連骨骼的咯吱聲都分外清晰。
好痛。久違的痛感,劇烈刺入大腦。
我感覺臉已經成了一個平面,鼻骨硌著毛筆架,幾乎碎裂。
熱而甜的液體淌下,打湿了案上胡亂書寫過的紙張。
「你敢……嗎?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王子殿下是……玩脫了吧?將軍應當,已經拿到了烏桓的機密,要不然,殿下怎麼連王庭都不敢回,隻能住在隨便搭的營帳裡?」
我含糊不清地擠出字句,每多說一個字,按在我後腦上的手就多加一分力。
「不必一心求死。」
他緩緩收回手,扯起扭曲的笑。
「你還要活。既然你那麼肯定,你的將軍不會拿你做誘餌——那我用你做籌碼,你猜,他願意付出什麼換你?
「到底是全須全尾地回去,還是做下一個裴大姑娘,可就看他了。」
14
宴禾將我鎖在小帳子中,每日隻給少許水米。
簾帳掀起的片刻,能看見不遠處的綠意。
他們果然還沒有回王庭,還在邊城周邊停留。
我感覺左肩傷口應該已經腐爛了。
侍女嫌惡地將我丟進浴桶裡,操著一口不甚流利的中原話,俯身替我處理腐肉。
「那條,喪家犬,答應和談。哼,算你命大,能活到……唔!」
她瞳孔放大,一瞬間失去了焦距。
「誰給你的命,說他是喪家犬?」
我緊攥著她頭上拔下的發簪,冷眼看她脖頸上噴湧出的血。
她軟倒進浴桶,血染得浴桶裡的水,淺紅一片。
還未來得及自戕,我手中簪子便被另一人劈手奪下。
宴禾看起來是真急了,知道死了個烏桓侍女,一句話沒說。
我身上束起繩索,懸在廢棄的古城城牆上。
戈壁寒風凜冽,我滿頭湿發還在往下滴水,下首是奔馬疾馳而來的裴鈞。
玄甲銀劍,墨發高束,護颌面具嚴絲合縫地貼在面龐上,隻露出蓄滿暴怒的眼與巍巍鼻骨。
一隊軍士在後跟著,依稀能看見一身緋紅戰甲的言若。
我頭上嗡嗡作響,被縛住的手腕麻麻的,沒了知覺。
「把她放下來!」
裴鈞勒馬立住,死死攥著劍柄。
冰冷的刀尖架在我後頸上,左右比畫了幾下。
宴禾撥動著繩索,隨意將我調轉方向,擺弄玩具一般。
「裴鈞,記不記得你阿姐?」
宴禾笑著。
「她當時被砍頭的時候,頭和身子還黏著,掛在繩子上,豔麗得很!」
我心頭一抽,艱難朝裴鈞望。
他卻咬牙隱忍,一字一頓:「說你的條件!」
宴禾嘖一聲,優哉遊哉把玩酒樽。
「不如就按烏桓人的習俗來——裴將軍,敬我一杯,如何?」
烏桓敬酒隻有下對上子對父,哪有對著死仇敬酒的?
我心髒突突直跳,剛想罵人,卻見裴鈞翻身下馬,孤身進了內城,慢慢執起酒器。
宴禾亦是一愣。
「敬殿下一杯。」
他緩緩舉杯,一口飲盡,酒液順著脖頸淌下,辣得我眼酸。
「我夫人年紀小吃不得苦。若殿下有心要談條件,便把她放下來。」
「吃不得苦?」
宴禾詫異地笑出聲,用刀柄捅了捅我肩上傷口。
「她引開追兵的時候,可不是什麼嬌嫩樣。我的硬弓給她來了一箭,她自己拔了箭頭,血湧得,像地泉。」
我痙攣著縮成一團,細密痛感尖銳得像碎瓷扎進指縫。
裴鈞額角暴跳,倏然攥緊了酒杯。
「裴將軍,燒了我的糧草,不還回來不太合適吧?」
宴禾伸出三根手指,眯著眼擺了擺。
「跪著給我奉杯酒,我就隻要這個數。」
我咬牙切齒:「我沒那麼值錢!」
裴鈞面色鐵青,微紅著眼,定定看我。
他又朝宴禾走近幾步,舉起酒樽。
「請殿下賜酒。」
「好好好!」
「裴廷觀!」
宴禾快意至極的聲音與我的喊聲重疊,裴鈞ṭű̂ₓ倏然僵在原地,顫抖著看向我。
電光石火間,酒器委地,遠處一枚大箭穩穩貫穿宴禾喉管。
那人放下弓,是文劍。
像是得了令,蟄伏的軍士衝向廢城。
裴鈞生生將我從城牆外拉進懷裡,單手抽劍,劈砍擋刺,試圖從包圍中突出。
我被他牢牢錮在左臂之中,動彈不得。
似乎是發現他的弱點,宴禾餘部齊齊將刀鋒對準了我。
「將軍!」
我一聲驚叫,猩紅血跡濺在我衣領上。
裴鈞持劍格擋,右臂上臂甲橫斷,血一股一股地往外湧。
他被逼至角落,毫不猶豫將我隱在身後,仍奮力支撐。
血染紅戰甲,裴鈞徹底脫力,回頭望我一眼,猩紅液體模糊了面容。
「起來,起來啊!」
我拼命推他。他卻隻是牢牢抱著我,將我每一寸都藏在懷中。
「莫哭了。」
他嗓音無力,指腹輕輕撫我脊背。
「對不起。我……有愧。對不起。」
15
裴鈞一直在昏迷。
我替他解下甲胄,才發覺他身上早已經新傷累累。
最嚴重的在腰腹上,幾乎貫穿。
「擦擦吧,哭成什麼了都。」
文劍遞來一塊手帕。
我手忙腳亂地接過,卻茫然不知做什麼。
「他為什麼受這麼多傷?」
文劍默然:「軍裡不太平,烏桓人的細作太多了,炸了好幾次營。」
我抹了把眼睛,沙著嗓子:「我是不是給他添麻煩了?」
「是。」
文劍沒應我,是床上的人動了。
裴鈞睜開眼,臉色蒼白,手卻很有力,氣得咳嗽。
「我叫他們帶你回京師,你為什麼不聽話?」
我被他捏得生疼,紅著眼:「我怎麼知道你要送我回京師?我以為吸引他們注意更方便你行事。」
他嘴唇顫抖,呼吸頓時微弱地斂住。
我抿抿唇,也不說話了。
他撐著身子來抱我,小心翼翼。
「你怨不怨我?」
我抹了把眼睛:「我怨你什麼?若不是文劍,我都不知道你發瘋自己去燒烏桓的糧草。言若說,你給我那塊玉珏,是你京中私兵的兵符,是不是?」
「是。可我確實動過拿你當誘餌的念頭。」
他聲音愈發輕,多出幾分惶然,「我不像你想得那樣好。」
「哪有人給誘餌擋刀的?」
我趴在他胸口,又有淚意。
「將軍不管怎麼決定,我都答應的。一個女人換千百將士性命,一本萬利。我去,是光耀門楣;將軍若舍不得我去,我就更不能自己逃了。」
不知是哪句話刺到他,裴鈞呼吸間染上哽意。
「南念。你其實是南念,對不對?」
顫抖的手託起我的臉,吻一遍一遍落下,混著冷淚。
「你一定是恨我,恨我沒能認出你。才會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鈍刀子割肉地磨我。」
我沒否認,但也記不起許多。
關於父母的最後記憶,終結在禁軍陌刀砍傷我後腦的那天。
後來南家的一切,就像縹緲駝鈴一樣消散在記憶中了。
南家原也掌兵,跟裴老將軍是世交。
隻不過南家「奉皇恩」,留駐京中。
後來牽扯進謀逆的大案,抄家滅族。
我運氣好,偷天換日改成賤籍,留了一命。
那時裴家在邊關,許久後才知道。
「多年不見,哪能輕易認得出?何況南家冤屈並未昭雪,我不敢貿然暴露,免得牽扯旁人。」
我輕輕推他,「將軍松松手,莫要扯著傷口了。」
他抱得越發緊,我從未見過他這樣脆弱崩潰的樣子。
「你要回京師,越快越好。」
他將我捂在懷裡,呼吸急促。
「文劍說你自己騎馬走了……我讓貓去嗅你的味道,跟了一路,停在一灘血上。我真的……快瘋了。
「我沒能保住長姐,不能再經歷一次了。」
16
我還是回了京城。
烏桓的小王子已死,籌集的糧草辎重被燒。
原本與烏桓結盟起兵的部族取消盟約,朝廷順勢開了戰。
前頭戰況激烈,後頭,皇帝的恩賞一波一波地湧進將軍府。
「皇帝詔命,昔年南大將軍無辜受株,沉冤昭雪,加其女郡主位,並領一品國夫人诰命——」
金玉寶器充入庫中,所有人都下意識遺忘我曾是妓子,曾是裴鈞養在營中的妾。
我又成了南念,鎮國將軍遺女。
「夫人何不接旨?將軍送了軍報來, 稟明聖上您有以身犯險之功,天子大悅啊。」
內監笑眯眯地捧著聖旨,說前線進展順利。
我接過聖旨, 竟狼狽地哭出聲來。
南家人的牌位本不能祭祀, 族祠也被毀了徹底。
裴鈞給我寄了信。說多年前便令人重修了祠堂, 一直悄悄打理, 如今終於能光明正大地祭拜。
言若領著我去,我望見一室通明。
長明燭燭火纖長,香火旺盛。
京師裡慶祝凱旋的樂舞傳至青樓,我整日跪在祠堂中,一邊祈禱一邊管著中饋。
大軍已回京,可我卻沒見到裴鈞的影子。
問宮裡內監, 也隻是搖頭說不知。
我急得整夜睡不著, 隻能反反復復看那些被捻出毛邊的信。
直到一顆頭被送進了京師。
跟著那顆頭一起來的,還有具血肉模糊的屍首。
有宮中女眷看了一眼, 登時便暈過去了。
皇帝的賞賜又流水般湧進府中,像是撫恤。
我嚇得魂不守舍, 點賬的墨筆都快握不穩, 牽了馬就想進宮。
正抹著眼淚出府門, 迎頭一人翻身下馬,將我整個摟著舉起。
「長大了。比我想得還漂亮。」
裴鈞蹭蹭我耳廓, 毫不避諱地把我牢牢裹在懷裡。
「哭什麼?誰給你委屈受了?」
裴鈞清瘦幾分, 身形愈發凌厲懾人。
府門前人車來往, 我愣愣看著他, 沒忍住大哭起來。
「你做什麼要送顆頭回來?我以為你沒了……」
他說, 那顆頭是烏桓王的。身子的血洞,每一處都在裴家人屍首上見過。
皇帝被血肉惡心得不行,可將士是實實在在經歷了。
他要提醒皇帝打仗不易,宮裡才能善待軍士家人。
我哭得更厲害, 一口咬在他衣襟上。
他眉眼軟下來,任由我咬, 一聲聲喚我。
念念, 念念。
「烏桓已滅, 聖上準我休沐。」
他捏捏我頰上軟肉,又忍不住密密親了幾下。
「成婚,好不好?我去討個聖旨,請聖上主婚。」
「我不想。」
我搖搖頭,看見他霎時變白的臉色。
「入了內宅,我騎馬都被旁人指摘。除非給我個馬場。」
裴鈞氣得笑,將我打橫抱起, 丟到了軟榻裡。
「就為個馬場嚇我?」
灼人熱度從唇角燎至耳後, 我已渾身發軟。
他翻個身,將我置於腰腹上, 呼吸沉急。
「不妨練練馬術,練好了,我那些戰馬都給你。」
我哭求著要下來, 大腦空白中,被他湿漉漉地摟進臂彎中。
「女人……真是可怕。」
他輕嘆著喘息,指腹細細揩去我眼角的淚。
「抱著這樣軟, 卻叫人覺得披了甲胄。」
我蒙眬睜眼,對上一雙憐惜低垂的冷目。
他牽起我的手,緩緩按在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