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但此刻,還是足夠了。


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深夜進宮了。


我輕車熟路地到了小皇帝的寢宮,伏在房梁上耐心等了許久。


等來奉茶的太監退下去,寢宮內隻剩他一人後,我翻身下去,輕飄飄地落在地面上。


小皇帝頃刻間沉了臉,咬牙道:「高陽縣主,你好大的膽子!」


我望著他,扯扯唇角:「我並不是第一次來了,你何必如此動怒?」


顯然,這話說完,他更生氣了。


「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嗎?」他冷聲問我,「就算你不怕,你就不擔心朕治嚴玄亭的罪嗎?」


「皇上,你錯了,我現在並非以高陽縣主,或嚴玄亭妻子的身份站在你面前,而是一個武力高強的江湖人士。」


小皇帝張了張嘴,似乎要喊人進來護駕。


我在他開口之前,及時截住了他的話頭。


「你宮裡的禁衛軍,實力非常一般。我此前已來過許多次,他們從未發現過我。所以,我勸你還是不要輕舉妄動。」


小皇帝冷冷地看著我:「你究竟想要什麼?」


我沒有回答他。


隻是問道:「嚴玄亭當初中毒一事,定然是沈桐文的手筆。而沈桐文給他下毒這件事,是經過了你的默許,是不是?」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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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默不作聲,片刻後問我:「你不怕朕下旨,殺了你和嚴玄亭嗎?」


語氣很是森冷。


「怕。」我點頭,「你才下了旨將沈桐文軟禁在府中,又要下旨殺嚴玄亭,皇上不怕天下人指摘,動搖民心嗎?」


小皇帝終於變了臉色。


嚴玄亭沒有明說,但我猜到,這是小皇帝的死穴。


百官上書,請他處置嚴玄亭。


這已經是最好的時機,可他遲遲沒有動手。


想來,是當初嚴玄亭扶他上位,盡心輔佐,他怕百年後,史書著墨,指責他忘恩負義。


「皇上,我幫你殺了沈桐文,再幫你拿回他手裡那些見不得光的證據。但你不能對嚴玄亭下手,還要澄清他的名聲,行不行?」


我盯著他:「嚴玄亭為官十年,為君為民,鞠躬盡瘁,從無二心。皇上要做明君,就不該讓忠臣有這樣的下場。」


小皇帝終於答應了我。


還給了我一瓶毒藥。


他說當初,沈桐文原本打算下給嚴玄亭的,就是這種毒。


見血封喉,中毒之人會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


我帶著那瓶藥,潛入了敬安候府。


因為沈桐文被軟禁,府中不少人被帶走,這裡冷清了許多。


當然了,小皇帝怕沈桐文魚死網破,也不敢逼得太緊。


我承認我有賭的成分。


但拼著受傷,隻要還有一口氣,我也要殺了沈桐文。


他的死,不能和嚴玄亭沾上一點關系。


原本以為要費一番波折,沒想到沈桐文的房間外,竟然隻有雷雲一個人守著。


雷雲的武功,不及我。


我悄無聲息殺了他之後,才潛進沈桐文房裡。


進去後我才知道為什麼門口隻有一個人。


——沈桐文正在寵幸通房丫鬟。


還一邊寵幸,一邊問人家自己厲不厲害。


看來上一次的事情,的確給他造成了莫大的打擊。


我將毒藥放進桌上的茶壺和酒杯裡,然後藏在房梁之上。


沒一會兒,沈桐文衣襟大敞地走出來,神情陰沉地灌下一杯酒。


酒杯從他手中滾落。


沈桐文的身軀轟然倒地,七竅流血,氣息漸無。


甚至連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


從前對我來說,沈桐文意味著疼痛、血腥、殺戮……


我生命中一切,束縛著我的,負面的東西。


好像無比強大,難以摧毀。


此刻卻都隨著他的死,煙消雲散。


更重要的是,曾經我隻覺得那樣很疼,並沒有意識到疼是不對的,是可以反擊的。


但如今,我還回去了。


我長舒了一口氣,在通房丫鬟驚恐的尖叫聲中離開,又去了趟書房。


沈桐文把一些關鍵的證據,藏在書房的暗格中。


有一回,他喝醉了,叫我過來時,沒留神提防,被我看到了。


我把這些證據拿回去,給了嚴玄亭。


沒想到他竟然頭一回,生了我的氣。


「你點我的睡穴?」


「……」


「一個人潛進宮裡,和皇上談交易?」


「……」


「還獨自跑去敬安候府,殺沈桐文?」


他將我逼到床角,咬牙望著我:「葉絮絮,你不怕死,可我怕你死!」


連名帶姓地叫我,看來是真的生氣了。


我略一思索,決定以哭泣博取嚴玄亭的同情。


但假哭是個技術活,我並沒有沈漫漫那樣出色的能力。


努力了許久,才勉強擠出兩滴眼淚。


反而把嚴玄亭給逗笑了。


我趁機道:「既然你笑了,就說明不生氣了吧?」


嚴玄亭攬著我,嘆了口氣:「絮絮,即便你不動手,沈桐文也活不過三天。走到這一步,皇上不會留他,也不會真的動我。」


他說的,其實我殺完沈桐文就想明白了。


哪裡就有那麼巧的事情,我說要殺沈桐文,皇上就立刻拿出了毒藥。


他早想好了吧。


不是利用我,也是利用嚴玄亭。


還好利用的是我。


「我知道,你肯定留了後手。」我說,「但我知道他把證據放在哪裡啊,由我出手更穩妥一些。你救了我,我也要救你一次,才算公平。」


我頓了頓:「何況,我也不是全然為了你。沈桐文從前那麼對我,我是替我們倆報仇。」


嚴玄亭笑了起來,眼神一霎變得溫柔。


「絮絮,好絮絮,我真高興,你學會了愛自己。」他親了親我耳側,哄著我,「我喜歡聽你說我們倆,你再多說兩遍給我聽,好不好?」


我說:「嚴玄亭,你得好好養著身子,我還想和你去過你之前說的,我們倆的餘生。」


他明澈的眼底光芒閃動,伸手把床幔勾了下來。


「夫人的情話太好聽了,再說兩句來聽聽。」


我們整理完下床時,已經是中午了。


嚴玄亭讓春雪把午膳直接端到了房裡。


吃飯時,我問他:「嚴玄亭,你一開始要娶的人,是沈漫漫,是不是?」


他將一隻蝦餃夾進我碗中,笑著道:


「怎麼會。絮絮,我一開始想娶的就是你。如果嫁過來的不是你,我也會想辦法讓她變成你。」


我瞪大眼睛望著他。


嚴玄亭同我講起他喜歡上我的緣由,說他許久前就見過我。


我聽完,有些匪夷所思。


「所以你是看見我殺人,然後喜歡上了我?」


嚴玄亭一口甜湯嗆在喉嚨裡。


「絮絮,你怎麼會有這麼古怪的念頭?」


他苦笑著搖了搖頭,略一沉吟後,卻道:


「不過,倒也不算全說錯。我見你殺人時,想到了久月,雖然我們自幼清貧,但她被我保護得很好,連殺條魚都不敢。」


「第一次見你殺人的時候,我隻是好奇,這個小姑娘,怎麼能這麼冷靜呢?後來看得多了,漸漸生出一個連我自己都覺得荒唐的念頭——我想把她娶回家,好好地護著她,讓她不要再殺人。」


他動作輕柔地捉起我的手,湊到唇邊吻了吻。


「我想讓這雙手,不光握刀劍,也要碰一碰筆墨書畫,胭脂錦緞,金玉首飾,花草水流。」


那隻手扣著我的手腕,將我扯進他懷裡。


「還有,與我十指相扣。」


14


第二日,嚴玄亭帶著我拿給他的那些證據,進宮去找小皇帝商談。


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天黑後才回來。


我眼巴巴地望著他,嚴玄亭笑著湊過來,親了親我的鼻尖兒,親昵道:「絮絮放心。」


好吧。


我放心。


我一身高強的武功,於十日後消失了大半。


原本能輕易躍上房頂,如今隻能勉強爬一爬樹,翻上牆頭。


出劍的速度,也明顯變慢了。


也是在這個時候,小皇帝的聖旨到了。


他將沈桐文的死定性為江湖仇殺,與嚴玄亭無關。


然後罷了嚴玄亭的丞相之位,給了他一個新的官位,叫什麼禮節學士。


宣旨的人走後,我看著嚴玄亭,半天沒說話。


「怎麼了?」


「這就是你那一日和皇上商談的結果嗎?」我問他,「我好像……從未聽過禮節學士這個官名。」


他笑了起來。


「自然沒聽過,這是皇上專門為我原創的官職,管宮宴與皇城禮節的。品級高,俸祿高,卻無實權。我同皇上說,我還有夫人要養,須得賺錢。」


他伸手扣住我的手:「當不了權臣,以後隻能做一做貪官了。」


嚴玄亭自然是當不了貪官的。


我始終記著他那一日說過的話。


他說他做官,是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


他不當丞相前,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向小皇帝請命,開國庫,修好了籍江的堤壩。


而禮節學士這個官,的確很闲,還很有錢。


小皇帝大概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賜下不少金銀。


但其實嚴家一點都不缺錢。


嚴久月聽說嚴玄亭沒錢了,隨手從匣子中抓出一把金葉子,往我荷包裡塞。


「盡管用,不夠再問我要。」


嚴玄亭笑著說:「我哪裡沒錢了?隻不過逗著絮絮玩。你還是留著,給自己攢嫁妝吧。」


嚴久月往旁邊的楚慕臉上掃了一眼。


楚慕立刻自覺地ṭũ̂ₚ說:「我明日便遣人來提親。」


她嗤笑一聲:「聽你語氣如此勉強,大可不必。」


在他們倆又一次吵起來之前,嚴玄亭及時拽走了我。


闲來無事,嚴玄亭便開始教我讀書練字,甚至還學了一些工筆畫。


其實學詩學畫都還好。


但這人總是教著教著,就教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詩句上去。


比如「芙蓉帳暖度春宵」。


比如「晝騁情以舒愛,夜託夢以交君」。


情到濃時,他還在我耳邊念:「折柳飛絮不問君,今宵沁雨總眠春。」


但即便這件事這麼頻繁,我還是沒能懷上孩子。


楚慕來診脈,說是我寒毒入體已久,哪怕解了毒,也傷了根本。


即便慢慢調養,說不定也要十年八年才有好轉。


嚴玄亭聽完,十分隨意地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你便早些回去準備你與久月的婚事吧。」


楚慕愣住:「……啊?」


「我與絮絮沒法有孩子,便隻能看你們的了。」


來年春天,嚴玄亭與我又成了一次親,這一次是拜了堂的,補了之前缺失的環節,小皇帝還來府中觀禮。


自從嚴玄亭不當丞相後,小皇帝也不像從前那樣防著他了。


甚至見他身體一日日好轉,也不意外,還假模假樣地道:「嚴卿從前便是為朕、為朝廷和百姓太過操勞,身子才會那麼弱,如今歇一歇也是好的。」


嚴玄亭笑容未變:「皇上說得是。」


小皇帝人不但來了,還帶來了一尊巨大的玉質柳雕。


他望著我,像是那天夜裡我並未威脅過他一樣,笑得很是溫和。


「這座玉雕,與嚴卿的夫人甚為相配,就當是朕給你們的新婚賀禮了。」


看在玉雕很值錢的份上,我並沒有再說什麼。


新婚第二日,嚴玄亭帶我與嚴久月去郊外,春遊踏青。


我與嚴久月放紙鳶放累了,便各自回來休息。


嚴久月跟著楚慕去泛舟,嚴玄亭則把我帶到另一側湖邊。


我問他:「來這裡做什麼?」


嚴玄亭沒有立即應聲,折下一枝盛放的、細長的柳條,晃了晃。


無數輕盈的柳絮被風承託著,紛紛揚揚,向著陽光而去。


自由無拘束。


他轉過頭,笑著對我說:「絮絮,你看,這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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